陈序的“复得照相馆”,开在城南一条即将被城市地图遗忘的老街上。没有霓虹招牌,没有促销海报,只在爬满常春藤的灰砖墙一侧,挂着一块小小的原木牌子,上面是手刻的店名——“复得”。字体朴拙,仿佛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街坊邻居起初不解,这年轻的摄影师,技术瞧着顶好,为何不去繁华地段,偏生窝在这日渐冷清的老街,做的还是桩听起来就“不赚钱”的生意——专门为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拍照。
照相馆的门时常虚掩着,推开门,触目所及,并非时下流行的影楼布景,倒像一间泛黄的老物件陈列馆。墙角立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式收音机,木壳上的漆斑驳了,调频旋钮也失了准头,但偶尔,陈序会把它弄响,流淌出夹杂着电流杂音的《甜蜜蜜》。靠窗的八仙桌铺着钩花桌布,上面放着一只搪瓷缸,缸身上模糊的红字依稀可辨“劳动光荣”。玻璃柜里,陈列着铁皮青蛙、玻璃弹珠、老式邮票,甚至几本页面卷了边的连环画。空气里,也总氤氲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是旧书页、樟木箱、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等待被点燃的香料混合的味道。
这里的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仿佛在与另一个加速遗忘的世界做着无声的对抗。
来的客人,也多是沉默的。他们被子女或老伴搀扶着、用轮椅推着,眼神大多空洞、迷茫,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散不去的浓雾。他们忘记了回家的路,忘记了儿女的名字,甚至忘记了如何系扣子、拿筷子。陈序要做的,就是在这一片混沌的遗忘之海中,打捞起那些沉底的、名为“记得”的珍珠。
准备工作,往往在客人到来之前就开始了。那更像一场严谨而充满温情的考古。陈序会与家属长谈,像侦探一样,从他们琐碎、跳跃的叙述中,捕捉那些可能触发记忆的关键词:母亲出嫁时枕头上撒的桂花?父亲当年在厂里最爱哼的那首《咱们工人有力量》?爷爷总在冬夜里盖在膝头的那条墨绿色旧毛毯?
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一把钥匙。
这天下午,预约的客人是位姓林的老先生,由女儿林女士陪同。林女士在电话里说,父亲曾是中学语文教师,最爱宋词,尤喜李清照。病后,他变得沉默,常常一坐就是一天,眼神不知望向何处。她希望能为父亲留下一张“像他”的照片。
陈序在电话那头静静听着,末了,问:“林老师过去,有没有特别偏爱哪种花香?或者,有没有哪首曲子,是他常常吟诵或播放的?”
林女士在电话那头思索良久,忽然道:“桂花!老家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我小时候,每到秋天,父亲总喜欢在树下摆上桌椅,一边喝茶,一边吟诗。他说桂香清可绝尘,浓能远溢……至于曲子,”她顿了顿,带着几分不确定,“他好像挺喜欢一首叫《渔舟唱晚》的古筝曲,很多年前的老唱片了。”
“足够了。”陈序说。
客人到来前的两小时,复得照相馆里,一场精密的“场景重构”开始了。陈序从储藏间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小心地取出一小簇去年秋天焙干的银桂。他将桂花放入一只素雅的白瓷香炉,却并不点燃,只是让它们静静地待着。他找出一张黑胶唱片,是《渔舟唱晚》,用他那台保养得当的老唱机播放,音量调到最低,那悠扬舒缓的筝音,如同背景里一道几不可闻的溪流。他又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块米白色的亚麻布,铺在拍摄区那张旧太师椅上,试图营造一种树下品茗的闲适感。
林女士推着轮椅上的父亲进来时,陈序正背对着他们,调试着那台老禄来双反相机。林老先生蜷在轮椅里,头微微歪着,目光涣散,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陈序转过身,对林女士做了一个“请稍候”的手势,然后他走过去,并没有立刻试图与老人交流,只是蹲下身,视线与轮椅上的老人平行。他轻轻将那只白瓷香炉放在老人脚边不远的地上,然后,他用一根细长的点火器,点燃了炉内的桂花。
起初,只是一缕极淡的、带着暖意的甜香,丝丝缕缕,在静止的空气里蜿蜒攀升。
陈序退到唱机旁,将音量稍稍调大了一些。《渔舟唱晚》的旋律变得清晰了些,那古朴、宁静的音符,像黄昏时分波光粼粼的水面,温柔地漫过整个空间。
老先生依旧一动不动。
陈序不急。他像一位极有耐心的猎人,在等待一个渺茫却又必须坚信的奇迹。他示意林女士将轮椅推到太师椅旁,自己则退到相机后,透过那方形的取景框,静静地观察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照相馆里只有古筝曲在流淌,和那越来越浓郁的桂花香。那香气,不再仅仅是甜,而是有了厚度,仿佛承载了无数个秋天的月光与露水。
忽然,取景框里,林老先生那一直低垂着的、如同枯枝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序的心微微一紧,但他没有出声,连呼吸都放得更轻。
老人的鼻翼轻轻翕动,像是嗅到了什么。他那空洞的、望向虚无的眼神,开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仿佛迷失的航船,终于捕捉到了遥远灯塔传来的一丝微光。他的视线,落在了那只氤氲着袅袅青烟的香炉上。
就在这时,陈序对站在一旁的林女士做了个极快的手势。林女士会意,用带着哽咽的、努力压制住的激动声音,轻轻念道:“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这是李清照的《鹧鸪天·桂花》。
诗句像最后一道咒语。
林老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一直浑浊的、如同蒙尘玻璃般的眼睛,在那一刻,骤然迸发出一道清明、锐利的光。那光,是属于一位饱读诗书的教师的,是理智、记忆与情感在瞬间被召回灵魂的证明。他微微抬起头,嘴唇嗫嚅着,似乎想接上后面的句子,他的目光不再涣散,而是深深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与恍然,凝视着虚空中某个点,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老家院子里那棵繁花满树的桂树,闻到了那个遥远秋天的气息。
就是现在!
陈序的手指,稳健而迅速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像一声温柔的断喝,定格了这稍纵即逝的“复得”瞬间。
几乎是在快门响过的下一秒,老先生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那片刻的清明消退了,浓雾重新笼罩了他的双眸。他又变回了那个蜷缩在轮椅里、对世界茫然无知的老人。
林女士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见证奇迹后的震撼与感激。她知道的,刚才那一刻,她的父亲“回来”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林女士和她重归沉默的父亲,照相馆里恢复了寂静。陈序独自站在冲洗房的红色暗灯下,看着相纸在显影液中慢慢浮现出轮廓。最终,林老先生那张照片清晰地呈现出来——一位清癯的老人,坐在光影里,眼神澄澈、深邃,带着一种穿越了遗忘迷障的释然与安宁,仿佛在与生命中某个最珍贵的时刻悄然对话。
陈序轻轻抚摸着照片温润的表面,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他开设这间照相馆的执念源于何处。只有他自己记得,多年前,他的外婆也是这样,在阿尔茨海默症的泥沼中一点点沉没。他曾是外婆最疼爱的外孙,最终却成了她口中“那个好心的年轻人”。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在外婆偶尔清醒的、那些如流星般短暂的瞬间,为她留下一张“记得”的照片。他渴望看到,外婆的眼神不再是迷茫,而是属于“他的外婆”的、那种慈爱而清晰的目光,哪怕只有一瞬。
“复得照相馆”,复得的不是永久的健康,那非人力所能及。它复得的,是在不可抗拒的遗忘浪潮中,那一次次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在场”证明。是灵魂在迷失前,最后一次有力的回眸。
后来,陈序又为很多这样的老人拍过照。
有一位曾经的女高音歌唱家,当老旧的留声机里响起她当年演唱的《我爱你,中国》时,她僵直的身体忽然挺立,嘴唇跟着旋律无声开合,眼神里重新燃起舞台追光灯般的光彩。
有一位老钳工,当儿子将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手柄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扳手放在他手中时,他那双一直颤抖不止、连饭碗都端不稳的手,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扳手上的锈迹,眼神里透出专注与熟稔,仿佛下一秒就要俯身到一台轰鸣的机器旁。
还有那位总在找“回家”的路的老奶奶,当陈序将她童年时在故乡小镇上唯一一条石板路的照片(是他根据她女儿的描述,千方百计找到并翻拍的)放在她眼前,再给她披上一条与她母亲当年织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带着太阳味道的旧绒线披肩时,她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平静了,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乡土呓语,眼神变得温柔而遥远,仿佛真的看到了那条路的尽头,炊烟升起的地方。
每一次拍摄,都是一次全力以赴的泅渡,试图抵达那片被遗忘封锁的记忆孤岛。成功的次数,远不及失败的多。很多时候,香气散尽,歌声停歇,老人依旧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回应。但陈序从未气馁。他深知,哪怕十次尝试只有一次成功,那一次,就足以照亮一个家庭此后漫长的怀念之路。
暮色渐浓,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窗,将照相馆里的老物件染上一层温暖的轮廓。陈序收拾好器材,将那张林老先生的眼神清澈的照片,小心地装入定制的相框。
窗外,老街寂静,偶尔有归家的鸟雀掠过。在这个加速奔向未来的时代,“复得照相馆”像一个逆流而上的小小港湾,收藏着时间,打捞着记忆。陈序知道,只要还有人在遗忘中挣扎,只要还有家庭渴望留住那清醒的惊鸿一瞥,他的相机就会一直准备着,等待下一次快门响起,等待下一个“复得”的瞬间。
那瞬间,短暂如萤火,却璀璨胜星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