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浓得化不开,像一锅熬过了头的乳白色米汤,将整座山脉都浸泡在其中。沈默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GPS信号时断时续,手机地图上标注为“归云坳”的区域,始终是一片令人不安的空白。他是循着一张旧底片来的。那是他在古玩市场一堆泛黄的杂物里淘到的,底片上,一片错落有致的青瓦木屋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境。摊主也说不出具体地点,只含糊地说是“山里早就没了的村子”。
作为摄影师,沈默对这种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有着近乎偏执的迷恋。他相信,镜头不仅能记录现实,更能捕捉那些游离于时间边缘的幽灵。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原路返回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山歌穿过浓雾,钻进他的耳朵。他精神一振,循声而去。拨开一丛湿漉漉的杜鹃花,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雾霭流转间,那些在底片上见过的房屋,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青石板路蜿蜒向上,石缝里长满了厚实的青苔。木质结构的房屋依山而建,多数已经歪斜,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竹篾。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屋檐下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在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这里不像有人居住,更像一个精心保存、却终究难敌岁月侵蚀的庞大标本。
沈默举起相机,快门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板路往前走,直到看见一栋相对完整的院落里,飘出几缕极淡的炊烟。
院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院子里,一位头发银白如雪的老妇人正坐在小马扎上,就着天光,安静地编着竹篾。她动作舒缓,仿佛时间的流速在她身边都变得缓慢。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是纵横交错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得不像老人,里面没有惊讶,没有警惕,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来了。”她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候一个晚归的邻人。
沈默有些局促地说明来意,说是循着旧照片来找一个叫“归云村”的地方。
老妇人,她说村里人都叫她云阿婆,微微笑了笑,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归云村……好久没听人这么叫了。坐吧,外面雾大,湿气重。”
她给沈默倒了一碗自家采制的野山茶,茶水苦涩,回味却有一股奇异的甘甜。交谈中,沈默得知,归云村在很多年前的地图修订中,就因为“常住人口持续减少,已不具备标注意义”而被抹去了。年轻一代都去了山外,寻求更便利的生活,再也没有回来。如今,整个村子,只剩下她一个人。
“为什么不走呢?”沈默问。
云阿婆没有直接回答,她放下手中的竹篾,目光投向院外流淌的浓雾,缓缓道:“村子没了,是因为人要活。但根没了,人就算活着,也像浮萍。”她顿了顿,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我们归云村,跟别的村子不太一样。祖上传下来一套傩戏,叫《云君祈岁舞》,说是能沟通天地,保佑风调雨顺。不是逢年过节表演的那种,是……真的。”
在云阿婆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叙述中,一段尘封的历史在沈默面前徐徐展开。
归云村并非自然消亡。大约在四十多年前,山外开始轰轰烈烈地修水库、开公路。测量队来了,说归云村这片地势正好,要整体搬迁,水库建成后,这里将是一片汪洋。村民们面临选择:接受安置,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或者,留下。
“那时,老族长召集了全村人。”云阿婆的声音带着一种吟唱般的韵律,“他说,我们的根在这里,土地记得我们,山神认得我们。外面的世界是好,但那不是归云村的命。他提出了一个……法子。”
那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源自那套神秘的《云君祈岁舞》。通过一种极致的集体精神念力与对土地誓约的共鸣,让村庄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快速流转的世俗时间,进入一种相对静止的“夹缝”状态。代价是,他们将彻底从主流世界的视野中“消失”,地图上不会再有名字,外人很难再寻到入口,他们也几乎不再与外界往来,如同活在一个自我封存的琥珀里。
“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留下,执行了仪式。”云阿婆说,“那之后,测量队再来,就怎么也找不到确切的路了。报告上说村民已集体迁走,地名便被抹去。我们,成了‘消失的村庄’。”
沈默听得心惊,这超出了他理解的常识范畴。他看向云阿婆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撒谎的痕迹,只有一种承载了过多记忆后的坦然与疲惫。
接下来的几天,沈默留在了村里。云阿婆允许他拍摄,但叮嘱他,有些东西,拍下来,也未必能带得走。
沈默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他拍下爬满藤蔓的戏台,想象着当年《云君祈岁舞》在此上演的盛况;拍下废弃石碾上的深刻磨痕,那是无数个清晨与黄昏留下的印记;拍下宗祠里虽然蒙尘但依旧威严的祖先牌位;拍下学校黑板上来不及擦去的粉笔字迹……每一帧画面,都像在触摸一段尚未完全冷却的历史。
他尤其着迷于给云阿婆拍照。她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山的样子,她在灶台前生火做饭的样子,她抚摸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样子。镜头里的云阿婆,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这座村庄灵魂的具象化,沉默、坚韧,与周围的荒芜融为一体。
一天夜里,云阿婆从一只褪了色的樟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件色彩斑斓、造型古拙的衣物和面具。那是《云君祈岁舞》的傩面和戏服。
“好久没动了,骨头都硬了。”她说着,缓缓戴上那尊代表“云中君”的主面具,那面具表情威严中带着慈悲,额头上雕刻着漩涡状的云纹。
没有锣鼓伴奏,只有山风的呜咽。云阿婆就在院子里,借着清冷的月光,缓慢而郑重地跳了起来。她的动作有些僵硬,甚至踉跄,但每一个抬手,每一次转身,都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力量。那一刻,沈默透过取景框,看到的不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是一个在与天地、与祖先、与脚下土地进行最后对话的祭司。
他疯狂地按动快门,闪光灯刺破黑暗,将这一幕幕定格。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
第二天清晨,山雾似乎淡了一些。云阿婆显得格外疲倦,她将一本用麻线装订、纸张发黄的手写册子交给沈默,那是《云君祈岁舞》的唱词和步法图谱。“拿着吧,孩子。村子真的要没了,我感觉得到。总得留点念想,给认得它的人。”
沈默接过册子,感觉重若千钧。
当他背着器材,怀揣那本册子和满存储卡的照片,再次走出村口,回头望去时,心头猛地一沉。那片青瓦木屋,在逐渐散去的雾气中,开始变得透明、扭曲,如同阳光下的海市蜃楼,最终彻底消散在山峦的绿色背景里。眼前,只剩下茂密的、未经砍伐的原始林木,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村庄。
沈默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他恍惚想起云阿婆说过的话:“有些东西,拍下来,也未必能带得走。”
回到城市后,他迫不及待地将存储卡插入电脑。然而,那些他倾注心血拍摄的照片,尤其是关于云阿婆跳傩舞的那些,全部变成了过度曝光般的惨白,只能勉强看到一些模糊扭曲的轮廓。唯有那些静物——街道、房屋、石碾、戏台、宗祠,还清晰地留存着。
他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一片空白,却没有感到太多的失落或荒谬。相反,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他明白了。村庄的实体,连同它最后的守护者,已经彻底“归尘”,回归了这片土地最深的记忆。而他,作为一个闯入者,一个见证者,他的镜头并没能捕捉到那个注定消逝的“形”,但他的心灵,却完整地显影了那个村庄不灭的“魂”。
那本手写的册子,安然地躺在他的书桌上。还有那些虽然模糊、却真实存在的静物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