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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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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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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品里的诗篇

夏日的午后,阳光白晃晃的,把城乡结合部的水泥路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烂菜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汪记废品回收站”的招牌歪斜着,油漆剥落,字迹模糊。院子里,废纸、塑料瓶、旧家电堆成了小山,一座座沉默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丘陵。

阿雅拖着半麻袋沉甸甸的旧课本,有些不耐烦地站在废品站门口,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是附近重点高中的学生,这些是她清理出来、早已用不上的初中教材和练习册。

“老汪!收废品!”她朝里面喊了一嗓子。

废品堆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杂乱的男人探出身来。他是老汪,脸上沟壑纵横,沾着些灰黑的污渍,但一双眼睛却意外的清亮。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来了,学生娃。”

阿雅把麻袋拖到秤砣旁,老汪熟练地过秤、算钱。付钱时,阿雅瞥见老汪那张破旧的书桌——那是用几个摞起来的旧木箱和一块门板搭成的。桌面上,除了算盘、账本,还摊开着一本封面残破、纸张发黄的《唐诗三百首》,旁边是一个厚厚的、用各种废弃打印纸和笔记本反面装订起来的大本子,本子摊开着,上面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字迹。

最让阿雅惊讶的是,老汪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还沾着新鲜的蓝色墨水渍。

“汪老板,你看这个?”阿雅忍不住好奇,指了指那本《唐诗》。

老汪有些不好意思地在工装裤上擦了擦手,嘿嘿一笑:“瞎看,瞎看。”

阿雅凑近一步,目光落在那个大本子上。上面抄录着一些诗句,间或夹杂着老汪自己写的句子:“废铁沉默,曾撑起高楼骨架”、“塑料瓶里,装着昨日的甘泉”……字迹虽然笨拙,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一股说不清是轻蔑还是好笑的情绪涌上阿雅心头。一个整天跟废品打交道、浑身脏兮兮的老头,居然在看《唐诗》,还在学人写诗?

“哟,收废品的还想当诗人呐?”阿雅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刻薄。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有点后悔,但看着老汪那窘迫得搓手的样子,那点后悔又变成了某种居高临下的确认——看吧,就是不合适。

老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憨厚的模样,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卖废品的钱数好,递给她。

阿雅接过钱,像逃离什么怪异现场一样,快步离开了废品站。身后,是那座沉默的、散发着异味的废品山,以及山后面那个更“怪异”的、做着诗人梦的老汪。

之后一段时间,阿雅偶尔还是会去老汪那里卖废品。她开始留意到,老汪的“收藏”远不止旧书。他会把收来的废纸仔细分类,那些有字的——无论是完整的书籍、笔记本,还是只有只言片语的碎纸片——他都会单独挑出来,放在一个相对干净、防雨的角落里。他似乎对那些承载过他人思想和生活的字迹,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珍视。

一次,阿雅去卖一摞旧杂志,正赶上老汪在整理一批刚收来的废旧笔记本。他拿起一本封面是卡通人物的硬壳笔记本,翻看着。阿雅注意到,老汪的神情渐渐变得专注而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庄重。

“发现啥宝贝了?”阿雅揶揄道。

老汪抬起头,把笔记本递过来一点,指着一页说:“你看这个女娃写的。”

阿雅凑过去看。那是一本字迹娟秀的日记,看起来属于一个家境不太好的女孩。在某一页,她用蓝色的水笔用力地写着:“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地方。”字句下面,还用力地划了几道横线。

“这有啥好看的?”阿雅不解。

老汪没直接回答,而是拿过他的那个“废品诗集”大本子,翻到新的一页。阿雅看到,上面已经写下了几行字:

旧笔记本里的梦

蓝色的字迹,是未驯服的河流

冲撞着四方的框格。远方,

在纸页的尽头,发着光。

收废品的老汪,今夜

为你打捞起,沉底的星。

老汪轻声说:“这女娃,愿望多好。本子卖了,可能是家里用不上了,或者……她自己觉得没必要留了。但这么好的念头,丢了怪可惜的。我帮她记下来,写成诗,这愿望就算留住了,说不定,还能跟着诗,去到她想去的地方呢。”

阿雅愣住了。那一刻,她感觉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第一次意识到,老汪不是在“附庸风雅”,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打捞那些被遗弃的、沉没的记忆和梦想,赋予它们新的生命。那些废品,在他眼里,不是无用之物,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片段。

那时,阿雅正为语文老师屡次批评她的作文“空洞无物”、“缺乏真情实感”而烦恼。她读了很多范文,背了很多好词好句,可写出来的东西,总是干巴巴的,连自己都感动不了。

又一次作文被批“立意肤浅”后,阿雅垂头丧气地路过废品站。夕阳正西沉,给废品山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红色。破铜烂铁在余晖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泽,仿佛不再是废弃物,而是某种现代艺术雕塑。老汪正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夕阳,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看到阿雅,老汪招了招手。

“丫头,看你愁眉苦脸的,咋了?”

阿雅难得地没有反驳“丫头”这个称呼,闷声把作文的烦恼说了。

老汪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他那本厚厚的“废品诗集”郑重地递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没啥章法,就是瞎写。”

阿雅迟疑地接过来,翻开。里面记录的,全是来自废品站的“发现”:

有从旧情书里化出的:“钢铁的边角料,磨不出/你心口的圆。信纸泛黄,誓言/比铁锈还轻。”

有从儿童涂鸦本引发的:“蜡笔画的太阳,长着翅膀/废纸堆里,它试图再次起飞。”

有记录雨天收废品的:“雨箭射穿塑料布的苍穹/我的王国,在纸箱堡垒里/倾听世界的淅沥。”

还有她之前看到的那首关于女孩日记的。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高深,每一行诗都扎根于这片杂乱、粗糙的土地,散发着生活最原始的气息——艰辛、失落,却又在尘埃里开出一朵朵倔强的小花。

“你看,”老汪指着天边那轮巨大的、正在沉入废品山后的落日,说,“我觉着吧,诗就在生活里头,不用去别处找。你看咱这废品站的夕阳,染在破玻璃上,照在烂铁皮上,花花绿绿的,不比课本里写的‘落日熔金’差,它更……更实在,更有劲儿。”

“‘废品站的夕阳,比课本里的还美’……”阿雅喃喃地重复着老汪的话,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豁开了一道口子。她一直苦苦在书本和范文里寻找的“诗意”和“素材”,原来就藏在她平日掩鼻而过、不屑一顾的日常里,藏在这个被她和同学们视为“底层”的废品站老板的心中。

那天回家,阿雅没有立刻翻开作文辅导书。她回想着废品站里的一切:老汪那双清亮的眼睛,那些承载着无数人悲欢的旧物,那抹照耀着破铜烂铁却依然绚烂的夕阳……她提起笔,一气呵成地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就叫《废品站的阳光》。

她写老汪如何从废品中“打捞”文字,如何将别人的梦想写入自己的诗行,如何在那片被世人视为肮脏和废弃的地方,发现了独特而坚韧的美。她写那里的阳光,如何公平地照耀每一片碎玻璃、每一张废纸,让它们在自己的角度折射出光芒。她写道:“有些人,即使身在尘埃,心也在仰望星空。而有些光,恰恰需要穿过最深的阴影,才能抵达我们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这篇作文,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全市中学生作文大赛的一等奖。

阿雅拿着鲜红的奖状,第一时间跑向了废品站。老汪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旧电线。阿雅把奖状递到他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汪老板,你看!我的作文,获奖了!就是写你这儿的!”

老汪站起身,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手,才接过奖状,仔细地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粹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

“好,好!”他连声说,把奖状还给阿雅,目光欣慰地看着她,“你看,我没说错吧?生活里的东西,哪怕是废品,只要有心,都能发光。”

阿雅用力地点点头。她看着眼前这个平凡甚至卑微的老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么是“精神的高贵”。

从那以后,阿雅成了废品站的常客。她不再只是来卖废品,更多的是来看老汪的新“收藏”,读他的新诗。她发现,那本“废品诗集”越来越厚,记录的故事也越来越多:有下岗工人的技术笔记,有留守老人给儿女写的未寄出的信,有打工青年的漂泊日记……老汪用他的诗,为这些沉默的、被时代洪流冲刷到边缘的个体,建立了一座小小的、文字的纪念碑。

“汪老板,我把你的诗打成电子版,发到网上去吧?”一个周末的下午,阿雅抱着笔记本电脑,对老汪说,“让更多人看到,废品里也有诗,平凡人的生活里,也有光。”

老汪起初有些犹豫,但在阿雅的劝说下,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只有一个要求:“别用我的真名。”

于是,阿雅开始利用课余时间,一首一首地将老汪那歪歪扭扭的字迹输入电脑,小心翼翼地校对。她为这个电子诗集取了个名字,就叫《废品里的诗篇》。然后,她选择了一个文学爱好者聚集的平台,将诗集发了出去。

起初,如同石沉大海。但几天后,随着第一个读者的留言,这个小小的诗集仿佛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看哭了……从这些‘废品’里,我看到了我父母的影子。”

“这才是真正的诗歌,有泥土味,有烟火气,有生命的温度。”

“致敬收废品的诗人!您让我们看到,诗意从不远离生活,它就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普通人心里。”

“每一首诗的背后,都是一个挣扎而坚韧的灵魂。谢谢您,打捞者。”

“原来,‘废’与‘宝’,只隔着一颗诗心的距离。”

留言越来越多,点赞和转发数以千计地增长。媒体也闻讯而来,想要采访“废品诗人”老汪,但都被他婉拒了。他依然每天凌晨起床,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穿梭在大街小巷,吆喝着“收废品嘞——”,仔细地将那些“有字的东西”分拣、整理。唯一的变化是,偶尔会有陌生人慕名而来,不是卖废品,而是送来几本自己不再需要的旧书,或者,只是静静地在那座废品山前站一会儿,感受那份独特的宁静与力量。

废品站还是那个废品站,杂乱,甚至有些破败。但在阿雅和越来越多读懂这些诗的人眼里,这里不再仅仅是堆积废弃物的地方。它是一个小小的档案馆,收藏着时代的侧影和个体的悲欢;它也是一座隐秘的花园,在最贫瘠的土壤上,生长出了最倔强、最动人的诗意。

老汪依然会在傍晚时分,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就着夕阳或一盏昏黄的旧台灯,在他的大本子上写下新的诗句。他知道,生活从未停止产生“废品”,也从未停止孕育诗篇。而他,只是一个忠实的打捞者和记录者,在尘埃与碎屑中,寻找那些被遗忘的光,并将它们,擦拭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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