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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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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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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上的微光

苏然第一次站在那间瓦房教室门口时,山间的浓雾还未完全散去,湿气混杂着泥土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几间低矮的瓦房像被岁月遗忘的贝壳,散落在群山皱褶里。墙壁斑驳,露出里面灰黄的土坯,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堪,她几乎能想象出雨天时屋内“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景象。教室里,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依靠砖块勉强维持着尊严,沉默地迎接她的到来。

这就是她将为之奋斗的地方。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怀揣着近乎理想化的热忱,响应号召,来到这所深山里的小学支教。现实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兜头浇下,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那颗被都市霓虹浸润过的心,瞬间紧缩。

她教三年级语文。班上的孩子,眼神大多像山里的天气,迷蒙中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打量。他们是留守儿童,父母的身影只在年关短暂地出现,而后便化作电话里遥远的声音和汇款单上冰冷的数字。爷爷奶奶的照顾,仅限于饱暖。这些孩子,像山野间无人修剪的树苗,恣意又有些扭曲地生长着。

小虎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他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猴子,几乎没有一刻安宁。上课时,不是在座位上扭成一股麻花,就是偷偷拽前排女生的辫子,或者和同桌交头接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老鼠在啃噬寂静。苏然试图用师长的威严压制他,换来的往往是他表面收敛,眼中却闪烁着不服气的光。

最让她难堪的一次,她正深情并茂地讲解《金色的草地》,转身板书时,底下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她猛地回头,黑板上,一个戴着超大眼镜、张着血盆大口的滑稽漫画赫然在目,那夸张的特征,分明是她!怒火“腾”地窜上头顶,她脸色铁青,厉声喝问:“谁干的?” 目光所及,孩子们噤若寒蝉,只有小虎,嘴角挂着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她命令他擦掉,站到教室后面去。小虎慢腾腾地挪过去,靠在墙上,居然还冲挤眉弄眼的同学偷偷做了个鬼脸。那一刻,苏然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尝试沟通,布置了一篇《我的梦想》。小虎的作文本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像被风吹乱的杂草:“我想天天耍,不上学。去山上撵野兔,爬到树顶掏雀儿窝,那才安逸!” 苏然握着红笔,久久无法落下。她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这些孩子的调皮捣蛋,或许并非源于天性顽劣,而是这片贫瘠土地和缺失的陪伴,共同催生的蕀草,遮蔽了他们对知识可能产生的微弱兴趣。

教学条件的艰苦,也在不断磨损她的意志。没有多媒体,甚至没有一台像样的录音机。只有一块用得发黑的白板,几盒粉笔。冬天,刺骨的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孩子们冻得小手通红,攥着铅笔写字都困难,呵出的白气在教室里袅袅升腾。她住在学校角落的一间宿舍,墙皮剥落,夜里有老鼠在纸顶棚上开运动会,窸窸窣窣,常常将她从浅眠中惊醒。漫漫长夜,孤独和怀疑如潮水般涌来,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最初的热情,能抵挡这现实的粗粝吗?

转机发生在一个平凡的黄昏。放学后,校园空旷下来,她正准备回宿舍,却被操场一角的景象吸引。小虎和几个孩子,正玩着“上课”的游戏。几块石头垒成“讲台”,小虎站在上面,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作教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糊着泥巴的墙面——“黑板”上,写写画画。他模仿着苏然的语调,甚至学着她推眼镜的动作,一本正经地“领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 其他孩子端坐在小石头上,仰着小脸,异常认真地跟着念,声音清脆,在山谷间回荡。

落日的余晖给这群孩子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专注的神情,那模仿中流露出的、对“老师”这个角色的向往,像一道强光,瞬间击中了苏然的心。她忽然明白了,黑板上那幅丑化她的漫画,或许并非恶意,而是这个男孩表达关注的一种笨拙方式。他们并非抗拒知识,他们渴望的是被引导,是被点亮。他们缺的,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教书匠,而是一个能真正走进他们心里,带他们看见山外世界的引路人。

那股几乎要淹没她的退意,在那个黄昏悄然消散。她决定留下来,并且,要换一种方式战斗。

苏然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教学改革”。她不再拘泥于课本和填鸭式的讲解。她知道孩子们好动,就把拼音和生词编成拍手歌、顺口溜,带着他们在操场上一边跳一边学。“小红花,墙上爬,张嘴啊啊啊(a)”,欢声笑语取代了以往的沉闷。讲解“飞流直下三千尺”,她不再枯燥地解释修辞,而是描绘出一个白衣飘飘的诗人,如何站在庐山瀑布前,被大自然的雄奇震撼,从而发出这样的惊叹。她看到孩子们的眼睛亮了,那是对遥远时空和瑰丽想象的好奇。

她利用有限的资源,开辟了“第二课堂”。收集废旧报纸教孩子们剪纸,用山间的野花野草做标本,用泥巴捏出各种形状。她发现了小虎在绘画上的天赋,那线条或许稚嫩,却充满了山野的灵气和生命力。她送给他一盒真正的彩色铅笔,鼓励他把看到的、想到的画下来。她教他观察山的层次,云的变幻。小虎眼中的野性光芒,渐渐沉淀为创作时的专注。他的画,不再只是胡乱涂鸦,开始有了构图和想法。当他的那幅《山那边的家》——画中是一条蜿蜒出山的公路,路的尽头是绚烂的霞光——在学校首次绘画比赛中获得一等奖时,小虎第一次在苏然面前低下了头,不是认错,而是羞涩。从此,语文课上,那个捣蛋鬼不见了,多了一个积极举手、眼神发光的男孩。

她的足迹,开始延伸至学生的生活。崎岖的山路,她一家家去家访。昏暗的灶火旁,她听老人们絮叨生活的艰难,父母的不易。她看到了小花——那个成绩优异却总是沉默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衣服,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来上学。小花的家里,只有年迈的奶奶,父母一年到头只在电话里存在。苏然心里发酸,她开始默默地给小花买新衣服,买文具,买一些孩子舍不得买的营养品。周末,她常常去小花家,一边帮奶奶做些零活,一边给小花辅导功课。渐渐地,小花脸上的笑容多了,像山涧悄然开放的小野花,虽然细微,却充满生机。

变化在悄然发生。班级的学习氛围浓了,孩子们的眼神里有了求知的光。期末考试成绩公布,这个曾经语文垫底的班级,竟然跃居全乡第一!消息传来,老校长激动地握住了苏然的手,眼眶湿润。孩子们围着她又跳又笑,那一刻,所有的艰辛和委屈,都化作了眼角的湿意和心底的甘甜。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悄然而逝。瓦房依旧,但教室里充满了朝气;桌椅依旧破旧,但上面伏案的身影却无比认真。苏然已经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会因一幅漫画而气恼的年轻老师。山风粗糙了她的皮肤,却也磨砺了她的意志;清贫的生活洗去了她的浮华,却沉淀下更为厚重的东西。

她看着小虎的画越来越有模样,看着小花的成绩稳居前列,看着越来越多的孩子,眼睛里燃起了“要走出大山”的渴望。她知道自己播下的种子,正在破土发芽。

偶尔,她还会站在教室门口,看山间的云雾聚散。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迷惘的旁观者。她是这片土地上的一棵树,根系已深深扎下。她的讲台很小,小到只有几平方米;她的讲台又很大,大到能承载无数孩子的梦想。那块黑板,依旧陈旧,但上面书写的,不再是简单的拼音汉字,而是光,是通往山外世界的微光。而她,愿意永远做那个执着的点灯人,在这群山深处,用青春和热爱,照亮一条条通往未来的,崎岖而充满希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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