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座山离云端最近的地方。
我终于站在了这里。两个个小时的攀爬,半壶水的消耗。
不是想象中意气风发的振臂高呼,也没有预想里耗尽最后气力的虚脱。只是一种极致的、无边无际的宁静,将我温柔地包裹。所有的喘息,所有的酸楚,所有在骨髓里叫嚣的疲惫,在双足踏上这片坚实而神圣的平芜之巅时,竟像退潮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风。
那风,不是人间任何一种造作的风。它不带一丝烟火尘埃,自万壑千岩的深处生发,携着亿万斯年松针与苔藓沉淀的幽芬,浸润着云海翻腾时遗落的、清冽的湿润,扑面而来。它不请自至,肆意地流连于我的面颊,穿透我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顽皮而又慈悲地撩动我濡湿的发丝。这哪里是风,这分明是大自然最深情的拥抱,是天地在它最接近穹宇的所在,给予一个卑微攀登者最隆重的加冕。它在我耳畔絮语,诉说的,是只属于这绝顶之上的、关于永恒与须臾的秘言。
我俯身下去。目光所及,是一幅怎样磅礴而又安详的画卷。群山俯首,如巨浪凝固于天地开辟的一瞬,那连绵的脊线,是沉睡的巨龙拱卫大地的脊梁,苍青的鳞甲在斜阳下泛着幽幽的光。视线向下沉坠,是那无边的绿,是墨绿、翠绿、黛绿交织成的厚重丝绒,生命在其间无声地汹涌。更深处,有一线银亮的闪光,是溪涧,是河流,它那样静默地蜿蜒着,将大地的衣襟,轻轻束拢。万籁于此,仿佛都沉寂了,只余下那风,那光的流动。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的慨叹:“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此刻的我,虽不敢言“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但那尘世的局促与营营,确乎是被这浩荡的山风吹得淡了,远了。
然而,这眼前的开阔与自在,是用身后的逼仄与挣扎换来的。来路的艰辛,此刻化作了肌体深处一阵阵苏醒的酸痛,提醒着我那一段并非虚度的历程。
那山路,是盘踞在记忆里的虬龙,陡峭,且布满狡黠的碎石。阳光不再是和煦的抚慰,而是沉甸甸压下来的炽白火焰,灼烧着皮肤,蒸腾着意志。呼吸是最沉重的风箱,每一次拉扯,都带着肺叶的抗议与胸腔的灼痛。汗水不是流,是淌,是奔涌,迷了眼睛,涩了嘴角,将衣衫反复地浸透、烤干,结成一层白色的盐霜。每一步,都像是在与大地进行一场角力,小腿的肌肉绷紧如石,脚底是无数次被碎石硌疼的、尖锐的抗议。多少次,我停在半途,倚着冰冷的岩壁,望着似乎永无尽头的上方,内心那个放弃的声音,如同伊甸园里的蛇,低语着诱惑:回去吧,何苦如此?
可总有什么,在将那声音压下去。是那“山顶”二字本身。它不是一个地理坐标,它成了一个光明的信仰,一团在胸腔里永不熄灭的火焰。我想象着风,想象着视野的开阔,想象着那种“终于到了”的解脱。这向往,让我低下头,不再看那遥远的终点,只专注于眼前的这一步,再下一步。这情形,忽然让我想起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里描绘的沙漠之行,“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他的前方是佛国,我的前方是山顶;他的困厄是流沙与魔鬼,我的困厄是陡坡与疲惫。支撑我们的,大抵是同一种东西——那发于内心的、近乎愚钝的信念。那些湿透的衣衫,那些硌疼的双脚,那些几近崩溃的瞬间,此刻回望,它们非但不是耻辱,反而像一枚枚粗糙而珍贵的勋章,镶嵌在通往这清风与辽阔的道路上。
正凝神间,视野尽头,云海开始变幻。起初只是平铺着的、静默的巨毯,不知被谁人无声地搅动,开始缓缓地、雍容地流淌起来。边缘处,被夕阳染上了一层瑰奇的金红,像炼金的熔炉里溢出的溶液,灼灼生辉;而中心,依旧是沉静的、厚重的白,仿佛蕴藏着另一个古老的世界。云气舒卷,聚散无常,时而如琼楼玉宇,时而又似万千白马,奔腾驰骋,须臾间却又散作缕缕轻烟,归于虚无。这景象,壮丽得令人心折,也虚幻得令人心惊。它仿佛在昭示着一种宇宙的律动——一切繁华,一切存在,皆在流转变迁之中,没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
这山下的云,与我这山上的人,不也同在此律动之中么?我此刻的登临,是真实的;我感受到的清风与狂喜,也是真实的。但这份真实,终将如这云海一般,悄然流变,成为记忆里一抹淡远的痕迹。然而,这便足以让人颓丧了么?不,正因其难得与易逝,才更显其珍贵。王羲之在兰亭雅集,俯仰天地,亦发出“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的浩叹。但他在感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同时,不也留下了“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清醒认知么?生命的价值,或许并不在于执着于“永驻”,而在于真切地、饱满地体验这每一个“当下”的历程——包括攀登的艰辛,也包括顶点的辉煌,更包括对这辉煌必将逝去的了悟与坦然。
思绪至此,胸中那因登顶而生的些许狂傲之气,渐渐平复了,转而化为一种更深的谦卑与平和。我不是征服了山,我只是在山的允许下,凭借一份坚持,短暂地抵达了它的高度,分享了它亿万年来所见证的晨昏与寂寥。这清风,这云海,这落日,它们不属于我,我只是一个幸运的、片刻的欣赏者。
下山的路,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身体的疲惫依旧,但心境已然不同。我知道,当我重回那人声熙攘的平地上,琐碎的烦恼依旧会扑面而来,生活的“山路”依旧会崎岖难行。但我的行囊里,多了一缕来自山顶的清风。它将在沉闷的午后、逼仄的夜里,悄然拂过我的心田,提醒我:人生,确是一场攀登。我们追求知识的顶峰,渴望事业的峻岭,向往那心灵无羁无绊的自由之境。这一路上,有陡峭的挫折,有炽热的压力,有令人窒息的沉重,它们会磨损我们的脚掌,消耗我们的气力,让我们无数次想要退回舒适而平庸的谷底。
但只要我们心中,还燃着那束对“山顶”——对更广阔的世界、更崇高的境界、更真实的自我——的向往之光,我们便能低下头,咬紧牙,走稳那一步,再一步。这攀登本身,就是意义的全部。那些汗水与疼痛,终将沉淀为生命的厚度与重量。
而当你凭借自己的力量,终于抵达那梦想中的高度时,你所感受到的,将不仅仅是成功的狂喜,更是一种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深沉的自由。那迎面而来的清风,会为你洗尽尘劳,它会告诉你,一切值得。
峰顶有清风,常在梦魂中。足下的路还长,但我的心中,已驻了一片来自高处的、无限的风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