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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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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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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痛,初时是尖锐的,像冬夜里不小心触到铁器,那刺骨的寒意“嗖”地一下,便顺着指尖窜遍了全身,让你猛地一缩,整个人都僵住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绵长而钝重的闷痛,它不声不响地盘踞在心口,像江南梅雨季里低垂的乌云,湿漉漉、沉甸甸地压着你,让你在每一个独处的间隙,都感到一种无端的、几乎要令人窒息的重量。你开始不断地追问,像一个执拗的孩童:“为什么是我?”“为何偏偏在此处?”“这究竟有何意义?”这一个个“为什么”,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听不见回响,只漾开一圈圈自我缠绕的、更大的迷茫。

然而,痛到深处,人是会沉默的。当语言的慰藉显得苍白,当理性的分析徒劳无功,你便只能安静下来,与那痛楚赤裸相对。也正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处,一种奇特的醒悟,如同暗夜里的苔藓,于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滋生。它并非茅塞顿开的狂喜,而是一种被耗尽、被淘洗过后,万般无奈的接纳。你终于明了,生命中的许多功课,其答案从不写在任何一本现成的书里,它只镌刻在那一寸寸亲身挨过的时光里,融化在一次次的跌倒与爬起中。

这使我想起我的祖母。她晚年常坐在老屋的藤椅里,对着窗外一院子的光阴,沉默多于言语。她经历过战乱、饥荒、丧亲,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却丈量过太多苦难的路。我曾见她摩挲着祖父唯一留下的一块旧怀表,表早已不走了,她却能一坐就是一下午。脸上没有悲戚,亦无欢喜,只是一种极淡、极远的神情,仿佛她看的不是那表,而是表针背后停滞了的、浩荡的过往。那时我不懂,如今才约略体会到,那或许就是一种“不再纠结与恐惧”的状态。少时,我们总爱打听故事的结局,追问一切的因果;老了,才懂得,结局就在那里,不增不减,而因果则如庭前花开花落,看了,也就看了。时间,这位最沉默、也最智慧的导师,它从不急于给你答案,它只是缓缓地流淌,让你在它的长河中,自己摸到那块叫做“经历”的石头。

人生的答案,确乎只能在经历中获得。我们皆是舟子,一边在岁月的河流上漂泊,一边学着辨识风浪与暗礁。史铁生在最好的年华里骤然失去了双腿,他将自己困在地坛那座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古园里,用了许多年,与痛苦厮磨、对视。他后来写道:“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不是一种豁达的宣言,而是一种在绝望的深渊里,与命运反复搏斗后达成的和解。他从个人的极端困境出发,最终思考的是生命普遍的困境与救赎。那轮椅上压出的车辙,那与古老柏树的无言对话,那对母亲迟来的、锥心的理解,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独一无二的“经历”。正是这些具体的、充满血泪的细节,构筑了他精神的庙宇,让他得以安放他那颗动荡不安的灵魂。我们读他的文字,感到的不是被教导,而是被陪伴,被理解,因为那是从一个鲜活的生命肌体中生长出的智慧,带着体温与痛感。

既是舟子,便难免遇上风高浪急,船身倾仄的时刻。于是,“过”这个字,便成了人生的关键。许多事,确该“当过则过”。这“过”,并非轻飘飘的遗忘或逃避,而是一种主动的释手,是撑篙离岸,将那片不堪回首的风景,留在身后的决绝。佛家讲“放下”,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心无挂碍”;儒家说“君子不器”,是不让自身被一时的际遇所框定、所束缚。苏东坡一生宦海浮沉,颠沛流离,他却能吟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那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屈辱与艰辛,可他硬是将这满路的荆棘,走成了自己的人格史诗。他“过”去了。他不是没有痛苦,而是他的精神世界足够辽阔,能将痛苦吸纳、沉淀,最终转化为“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与从容。

所以说,所有的“过不去”,细细想来,多半是自己同自己较劲,画地为牢。我们揪着过往的错误不肯宽恕,我们对着失去的风景长吁短叹,我们恐惧着未曾到来的风雨而裹足不前。这层层叠叠的执念,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们自己困在中央。人生最大的敌人,果然就是我们自己。我们的心,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魔术师,能变幻出天堂,也能构筑地狱。

王阳明先生主张“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世界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内心所“观照”而赋予的。你心中是光,则暗夜亦存灯炬;你心中是荆棘,则坦途亦觉难行。那“一念之间”,是何其微妙,又何其有力!它仿佛是混沌中的一线光,是绝壁处的一道裂隙。想开了,并非是问题本身烟消云散,而是你看待问题的心境变了。如同一个纠缠不清的线团,你越是用力拉扯,它缠得越紧;当你静下心来,不再与之对抗,只是轻柔地、耐心地去寻找那个线头,反而有豁然开朗的可能。

我的书桌上,摆着一块从河边捡来的石头,粗朴,黢黑,毫不起眼。但它身上布满了无数细密的、曲折的裂纹。我时常拿起它,在手中摩挲,感受那裂纹的凹凸。我想,它或许曾是一块完整的岩石,在亿万年的地质变迁中,被巨大的力量撕裂、挤压,又在河水中被冲刷、磨蚀。这些裂纹,是它的伤疤,是它的“经历”。然而,在某个黄昏,当我将它举到夕阳的余晖中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在逆光中竟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宛如一幅天然的、苍劲的枯笔山水。那一刻,我忽然被深深触动。

我们每个人,何尝不也是这样一块布满裂纹的石头?那些让我们痛彻心扉的过往,那些我们认为无法逾越的沟坎,都在我们生命的肌体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迹。当时只觉是残缺,是丑陋。但当我们有朝一日,能够以一种回望的、沉淀后的目光来审视它们时,或许会发现,正是这些裂纹,构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生命图谱,赋予了我们的灵魂以深度与韧性。它们不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我们穿越风雨的勋章。

由此看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句话便不再是一句轻率的安慰,或消极的托词。它是在历经千帆之后,对生命本身复杂性与可能性的全然信任。它相信,无论顺逆,无论悲喜,都是造化用来雕琢我们这块顽石的刻刀。我们无需,也无法预知最终的样貌,只需在每一个当下,全然地投入,全然地感受,全然地经历。

窗外的暮色愈发浓重了,远山与天空的界限已然模糊。那片白日里喧嚣的城池,此刻正沉入一种博大而温柔的宁静之中。我轻轻合上眼帘,心中不再有追问,也不再恐惧。只觉那曾令我窒息的痛,已化作一丝凉意,沉入心底,成了滋养我继续前行的、深沉的养分。渡人,渡己,原来都在这无尽的“渡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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