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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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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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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深处的回响

我出生在湘中新化桑梓镇的大田村。这话一出口,便仿佛能嗅到那裹挟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微润的空气。故乡的模样,是很难用一句话描摹尽的。你若说它是个“山沟沟”,那是再妥帖不过的,群山像母亲温柔的臂弯,将这一方小小的田地与人家,密密实实地搂在怀里,搂出了几分与世隔绝的静谧。可你若说它“人杰地灵”,却也当得起,那山间缭绕的,似乎不只是云雾,更有一种源自古老“梅山文化”的、倔强而强悍的灵气。乡人们常带着几分自豪,又带着几分戏谑,称我们这儿是桑梓镇的“青藏高原”,地势高峻,仿佛离天更近,离那喧嚣的尘世更远。

这高,便高出了别样的风物与性情。于我而言,故乡的魂魄,首先便凝结在那传承了千百年,至今仍在乡人血脉中流淌的梅山教、武术与傩戏里。它们不是博物馆玻璃柜中冰冷的展品,而是活生生的,与这片土地的呼吸一同起伏。

我总也忘不了儿时在各邻家看过的一场场傩戏(准确来讲是背土地)。北风刮得脸生疼,但邻家里外却被人群挤得热气蒸腾。锣鼓家伙的声响,不是丝竹管弦的悠扬,而是沉雄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撞击,一下一下,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戴着面具的"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上场。那面具上的色彩,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鲜艳,圆瞪的双眼,似乎真能洞穿阴阳。他们舞的不是柔美的韵律,而是驱邪、祈福的仪式,是人与天地、与祖先、与鬼神的一场对话。我们这些孩子,起初是有些怕的,躲在大人身后,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看。然而,当仪式结束,那扮演者摘下面具,露出的却是一张张熟悉的、淌着热汗的、朴实的乡亲的脸庞,那份恐惧便瞬间化作了亲切与敬畏。这傩戏,便是乡人们与不可知命运抗争的一种方式,是他们在苦难生活中,为自己点燃的一束光,粗粝,却有着撼人心魄的力量。

这力量,同样蕴藏在村里的梅山武术中。我的以为远方叔叔,便是位好手。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顾埋头侍弄他那几亩水田,与寻常农人无异。可一旦他摆开架势,打起那套祖传的“梅山拳”时,整个人便仿佛脱胎换骨。动作刚猛暴烈,却又沉稳如山,一招一式,都带着破空之声。他说,我们梅山人的老祖宗,生活在“不与中国通”的蛮荒之地,靠的就是这“拳打卧牛之地”的功夫,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斗,守护自己的家园。这武术,锻炼的不仅是筋骨,更是一种“霸得蛮、耐得烦”的梅山精神。看着堂叔在夕阳下练拳的身影,我总觉得,那不仅仅是一个人在运动,而是一段活着的历史,一个民族的迁徙、抗争与坚守的史诗,在他的一呼一吸间,悄然延续。这让我想起《庄子·说剑篇》里的话:“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堂叔的拳法里,便有着这般后发先至的智慧与决绝。

故乡的馈赠,远不止这些精神的圭臬,更有那四季不绝的、甜美的野趣,那是大自然给予山野孩子最慷慨的犒赏。

春日,映山红开得漫山遍野,我们不仅折了花枝玩,更会小心翼翼地摘下那肥厚的花瓣,放在嘴里吮吸,一股清甜的、略带酸味的汁液便瞬间盈满口腔。夏日,那更是我们的黄金时节。钻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去寻找那红得发紫、一碰就落的“栽秧泡”(覆盆子),常常吃得满手满嘴都是紫红色的浆汁,像是画了张花脸。还有那茶树上结的“茶片”,肥厚洁白,嚼在嘴里,清脆而甘甜。秋深了,最令人期待的便是那满山遍野的“毛栗”(野生小板栗)了。我们用竹竿敲打,用脚踩开那布满尖刺的外壳,取出里面油光发亮、小巧玲珑的果实,放在火塘里一煨,那股混合着烟火气的、无与伦比的糯香,足以慰藉一整个童年的馋嘴。便是到了万木萧疏的冬日,我们也总能从枯枝败叶下,翻找出一些残留的、被霜打过后甜味更加醇厚的野果。这些滋味,是任何城里的精致点心都无法替代的。它们带着山野的灵气,带着阳光雨露的记忆,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味蕾之上,也成了我日后乡愁里最具体、最鲜活的一部分。这便如《诗经·豳风》里所描绘的“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那般,是古老农耕文明子民与自然相融相生的朴素欢愉。

然而,我的大田村,并非只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在它那青翠的外表之下,还蕴藏着一段“黑色”的厚重底蕴——地下煤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子里的小煤窑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许多乡邻,放下锄头,便成了地下的“炭古佬”(煤矿工人)。我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我至今记得,他每天傍晚从窑洞里出来时的模样:一身黢黑的窑衣,除了眼白和牙齿,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用粗糙得如同砂纸的手,接过母亲递上的热茶,一饮而尽,那疲惫而满足的神情,我永生难忘。那地底下的黑暗,是与我们山野间的明亮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与艰辛。可也正是这黑色的“乌金”,一度滋养了村子,换来了许多家庭的温饱与希望。这煤海,仿佛是故乡性格的另一面:表面是田园牧歌的宁静,内里却有着坚忍、强悍,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的刚烈。这让我无端地想起屈子《九章·涉江》中的句子:“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故乡的父老,或许不懂这些文辞,但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在黑暗的井下,践行着一种“端直”的生存哲学——为了生活,无惧“僻远”与艰险。

如今,我离开大田村已二三十年了,也很少回去,这份“很少”里面,掩藏着对家乡的眷念和敬畏。地理上的距离,并未使记忆褪色,反而像陈年的酒,愈发地醇厚起来。村里的青壮年,也大多如我一般,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小煤窑也早已关闭,褶皱的黑色土地上重新长出了树苗。村子,似乎比以前更静了。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梅山教的符咒或许已少有人画得周全;那傩戏的面具或许已蒙上灰尘,或许作为非遗得以另一种存续,但那驱邪纳福的愿望,依然在每一个春联的字句里熠熠生辉;那梅山拳的招式或许已少人练得精通,但那“霸得蛮”的精神,却跟着远行的游子,走南闯北,成了我们闯荡世界的底气。

故乡的山山水水,便这样在我的梦里盈盈地环绕着。它不再是那个具体的地理坐标,而是一种文化的胎记,一种精神的原乡。它用它的刚与柔,明与暗,古老与鲜活,共同塑造了我。古人云:“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我的乡情,便缠绕在那傩戏的鼓点里,蕴藏在那野果的甘甜里,沉淀在那煤海的黑色记忆里,最终,都化作了梦里梅山,那一缕斩不断、理还乱的,永恒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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