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我是熟悉的,却又在每一次凝视时感到一种新的陌生。它们摊开着,像两册摊开的、无字的史书。掌心里的纹路,已不是寻常人所谓的“生命线”、“感情线”那般清浅了,那是纵横交错的沟壑,是千万次与黄土、镰刀、锄柄摩擦后留下的、深不见底的犁痕。指甲阔大,微微地扭曲着,嵌着永远也洗不净的、泥土的赭褐色。指节粗大突兀,像老槐树盘错的根瘤,每一处凸起,都仿佛是一个沉默的故事,关于某一次抢收的暴雨,某一次垦荒的艰辛。我轻轻地触碰那嶙峋的指节,触感是粗砺而温热的,像抚摸一段被风干却又保留着地热的古老河床。我的父亲,他便是用这样一双手,在那片无垠的黄土上,书写了他的一生。而我与他的情分,也仿佛是从这纵横的纹路里,一丝一缕地生长出来的。
我的童年,是被父亲的身影所框定的。那身影,永远地,嵌在田垄的尽头,嵌在灰蓝色的天幕下。他于我,是一座沉默的、会移动的山。清晨,我还在炕上迷糊着,便听见院子里那“霍霍”的磨镰声,那声音干脆而冷峻,是黎明独有的号角。待到日头升高,我提着瓦罐给他送水去,总见他在齐腰的麦浪里起伏。他弯腰的姿势,有一种近乎于虔诚的谦卑,仿佛不是在向土地索取,而是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他的脊背,在汗水的浸润下,黝黑发亮,像一块被反复捶打、淬炼过的生铁。阳光照在上面,竟能反射出金属般的光泽。
那时的我,是畏惧这沉默的。他从不似邻家的叔伯,会将孩子扛在肩头,用硬硬的胡茬去扎他们粉嫩的脸蛋。他看见我,多半只是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默默地接过瓦罐,“咕咚咕咚”地灌下一气,然后用他那粗大的手,在我的头顶上,极快地、几乎不带感情地按一下。那一下,力道不轻,带着汗水的咸湿和尘土的气息,仿佛不是一个爱抚,而是一个无声的钤印。我于是便觉得,我与那头温顺的老黄牛,与那株他亲手栽下的白杨树,并无分别,都是他生命里沉默的、理所当然的存在。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名为“出息”的鸿沟。他期望我“有出息”,而这“出息”,在他那里,有着最朴素也最坚硬的解释:离开这片土地,到书本里的那个世界去。于是,一盏煤油灯,便成了我们父子二人世界里,最恒久的对峙。
夏夜,蚊蚋成阵,他坐在小凳上,就着灯光,修补那些磨损的农具。铁与铁的碰撞,发出“叮叮”的、清寂的声响。我则伏在炕桌上,与我的方程式、之乎者也苦苦搏斗。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有时,我偶一抬头,会撞上他的目光。他正看着我,但那目光是悠远的,像是透过我,在看一个他从未到达、却无比笃信的远方。那目光里,没有寻常父亲的殷切与鼓励,只有一种近乎于荒凉的审视。他是在检验他唯一的、反抗命运的作品。而我,在那目光下,总觉自己是一株被他亲手移植的、孱弱的禾苗,他既盼着我拔节生长,又忧着我水土不服。那盏灯下的光景,是两代人之间,一场无声的、关于命运的角力。
真正的懂得,往往不在朝夕相处,而在离别之后。当我终于如他所愿,坐上离乡的火车,将那片黄土地远远抛在身后时,我忽然感到一种失重般的惶恐。城市是喧嚷的,也是冷漠的;人情是稠密的,也是疏离的。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再是习题与前程,而是父亲那沉默的背影,是他那双在黄土里翻搅的手。
后来,读到《诗经·蓼莪》里的句子:“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字字句句,像针一般,扎在我这离家游子的心上。我的父亲,他不曾“拊”我,不曾将柔情的言语挂在嘴边,但他用他一生不曾停歇的劳作,“畜”我、“长”我、“育”我。他将他的顾复之恩,都深深地埋进了那一片他为之耗尽血汗的土地里。他给我的,不是拥我入怀的温暖,而是让我站立其上的、坚实的大地。
前年回家,我执意要替他下地干一次活。他沉默半晌,没有反对。那是一片花生地,我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去锄草。不过半个时辰,腰便酸得如同折断,汗水迷了眼睛,手心里也磨出了水泡。我偷眼看父亲,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节奏,弯腰,挥锄,身子一起一伏,与土地保持着一种磨合了半个世纪的、动人的韵律。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沉默里的千言万语。他不是不爱说话,而是他将所有的话语,都诉诸了行动。他的每一滴汗水,都是一句无声的箴言;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写给我的、最长的一封信。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去拿他的锄头。他顿了顿,将锄柄递给我。在交接的那一瞬,我的手指触到了他掌心上那深不见底的犁痕。那触感,像一道电流,猛地击中了我的心。原来,我们父子一场,他交给我的,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嘱托,而是这沉甸甸的、生活的本身。这生活,有锄头一般的冷硬,也有土地一般的温厚。
夕阳西下,将我们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松软的土地上,仿佛两篇不同时代的文章,被印在了同一张稿纸上。他的那篇,是用犁铧写就的,深沉,朴拙,字字都与脚下的泥土相关。我的这篇,是用钢笔写下的,或许流丽些,却总带着几分无根的飘忽。然而,在这一刻,这两篇文章,终于有了共同的、土地的注脚。
回城前,父亲破天荒地送我到村口。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塞到我手里。我紧紧地攥着,那花生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土。我没有说“保重”,他也没有说“常回”。我们只是对视了一眼,那一眼里,有黄土地的苍茫,有岁月流过的痕迹,更有一种无需言传的、沉静如山的了悟。
我终究成了他期望的、离开了土地的人。但我的魂,却仿佛有一半,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田垄上,跟着那个沉默的背影,一起一伏,在无言的时光里,合著着一部关于生命、土地与传承的、最深沉的父子书。那书的扉页上,没有题字,只深深地印着一双布满犁痕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