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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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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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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莽莽苍苍的大山,像大地凝固的波涛,将梨树沟村紧紧拥在怀里,也几乎与世隔绝。村小就在村子最高处的山梁上,三间老屋,一个土操场。操场边那棵三百年的老银杏树,是梨树沟唯一的历史见证者,也是这所小学的灵魂。

李茂才老师在这树下,已经送了四十届学生。

开学第一天,清晨五点半,李老师准时醒来。他不用闹钟,山里清冽的空气和多年的习惯就是他的钟。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蓝色补丁的中山装,走到操场边,拉起绳子,敲响了挂在银杏树粗壮枝干上的那口铁钟。

“当——当——当——”

钟声浑厚、苍凉,像温热的熨斗,抚过沉睡的山峦,钻进每一户人家的窗棂。这钟声,是梨树沟的晨曲,也是命令。

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了,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山雀,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李老师背着手,站在银杏树下,目光像筛子,细细地从每个孩子身上筛过。看到三年级的小花穿着一双完全不合脚、沾满泥浆的破旧解放鞋,脚后跟几乎踩在泥地上时,他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第一节课是语文。教室里,混合着泥土、旧书本和孩子们身上那股特有的、带着点汗味的气息。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理想”两个字,转身问道:“同学们,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去城里打工,挣钱!”一个黑瘦的男孩抢先喊道。

“给我爸买新三轮车!”

“给我妈买件好衣裳!”

孩子们的回答朴实而具体,带着山里孩子早熟的现实。李老师心里有些发酸,但脸上依旧平和。他看向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小花:“小花,你呢?”

小花怯生生地站起来,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老师……我……我想看看山外面的大海。”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大海,对这群孩子来说,是一个只在课本和电视里存在的、遥远得像梦一样的东西。

李老师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他走到小花身边,温和地问:“为什么想看海?”

“书里说,海是蓝色的,比天还蓝,没有边……我想看看,没有边的东西是啥样子。”小花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被贫穷生活掩盖已久的光芒。

那一刻,李老师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同样在这个教室里,一个瘦弱的女孩站起来说“我想当画家”时的眼神。那个女孩叫林秀,是他最早、也是最有天赋的学生之一,后来……后来再也没有后来。山里女娃的命运,大多像山间的野花,悄然开放,又悄然凋零。

放学后,学生们像退潮般散去。李老师没有立刻回家,他提着一个旧布袋,走进了暮色四合的村巷。他来到小花家。低矮的土坯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小花的奶奶正在灶台边忙碌。小花的父亲前年在矿上出了事,母亲改嫁远走,祖孙俩相依为命。

“李老师,您咋来了?快坐快坐!”奶奶用围裙擦着手,局促不安。

李老师把布袋放在桌上,里面是他刚从代销点买的一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和几本《海洋世界》的旧杂志。“嫂子,我看小花的鞋实在不能穿了,这双鞋您让她换上。这几本书,给她看看。”

奶奶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用粗糙的手摩挲着那双新鞋。

“小花是个好苗子,”李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心里有片海,我们不能让这片海干了。”

从小花家出来,夜色已浓。山风很凉,吹得李老师单薄的身子有些发抖。但他心里有一团火。这团火,从他二十岁那年,接过老校长的担子时,就一直燃烧着。这四十年来,他不仅是老师,是校长,也是敲钟人、维修工、保姆,甚至是赤脚医生。他给尿裤子的孩子换过衣服,用微薄的工资给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垫过钱,在暴风雨的夜晚背学生过河……那棵银杏树的年轮里,刻满了他和孩子们的故事。

然而,岁月不饶人。他的背驼了,粉笔字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镇上的领导已经找他谈过几次话,意思是让他退休,毕竟村小只有十几个学生,合并到镇中心校是“大势所趋”。可他每次都沉默着,最后只说一句:“等找到接替的人吧。”

哪里有人愿意来呢?梨树沟太偏,太苦。几年前来过两个年轻的支教老师,最长的待了半年,最短的只待了一个星期,就被这无边的寂寞和艰苦吓跑了。

就在李老师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背着登山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村口。他叫陈远,省城师范大学刚毕业的学生,自愿报名来梨树沟支教。

陈远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梨树沟这潭沉寂已久的水中。他带来了笔记本电脑、投影仪,给孩子们放动画片,教他们唱流行歌曲,体育课不再只是跑步,而是玩起了孩子们从未见过的篮球和羽毛球。

孩子们都喜欢这个阳光、洋气的陈老师。连小花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但李老师却和陈远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分歧。

陈远认为李老师的教学方法太“老套”,只会让学生死记硬背。他崇尚“快乐教育”“启发式教学”。一次语文课上,陈远用PPT讲解《望庐山瀑布》,画面精美,声音动听。而李老师只是在窗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走到银杏树下,敲响了放学的钟声。

课后,陈远找到李老师,语气带着年轻人的直率:“李老师,我觉得我们得改改教学方式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不能还是‘填鸭式’那一套。”

李老师没有反驳,他只是指了指操场上的孩子们,缓缓地说:“小陈老师,你看这些孩子。他们父母大多不在身边,家里连张像样的书桌都没有。对他们来说,知识首先是梯子,是能让他们牢牢抓住,爬出大山的梯子。‘填鸭’固然不好,但先把‘粮食’实实在在地喂到他们嘴里,让他们有力气爬梯子,比花样更重要。”

陈远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裂痕在一个周末的午后彻底显现。陈远带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操场边开辟一小块地,说要搞“自然实践课”,种点花草。他激情洋溢地讲解着植物生长的奥秘。这时,李老师走了过来,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对围观的孩子们说:

“这不是泥,这是土。泥和土不一样。泥是水和的,是烂的,糊不上墙。土是实的,能长庄稼,能托住根。我们山里人,脚底下踩的就是土。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们不管将来走到哪里,脚底下都有这么一把土,摔不倒,心里不慌。”

陈远愣住了。他看着李老师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土的手,再看看孩子们似懂非懂却无比认真的眼神,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带来的那些新奇观念,在这个老人沉静如山的智慧面前,显得如此轻飘。

真正让陈远内心受到巨大震撼的,是关于小花的一件事。

一天深夜,小花突发高烧,奶奶急得只会哭。陈远知道后,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可山里信号微弱,电话根本打不出去。他慌了神,准备背着小花往镇上跑。

就在这时,李老师来了。他摸了摸小花的额头,冷静地说:“来不及了,镇卫生院晚上没人值班。去请老拐叔。”

老拐叔是村里的老猎户,懂些土方子。李老师和陈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老拐叔家,敲开门,说明情况。老拐叔二话没说,从里屋找出几株干枯的草药,让赶紧熬了给小花灌下。

那一夜,李老师就守在小花床边,用温水不停地给她擦拭额头和手脚。陈远在一旁看着这个老人专注而沉稳的身影,看着他如何用最原始却最有效的方式,守护着一个幼小的生命。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李老师对学生的“爱”,早已超越了课堂和知识的传授。它是一种融入血脉的本能,是对每一个具体生命的全然负责和守护。这种爱,扎根于这片土地,深谙这里的生存法则,因而显得无比强大和可靠。

天快亮时,小花的烧终于退了。晨曦微露,李老师站起身,对陈远疲惫地笑了笑:“走吧,该去敲钟了。”

两人走到银杏树下。李老师没有立刻去拉钟绳,而是仰头看着这棵历经风雨的巨树,轻声说:“小陈老师,我知道我老了,方法也旧了。你带来的新东西,很好,孩子们需要。但是,教育这两个字,在咱们梨树沟,‘教’在其次,‘育’字当头。育是什么?是养活,是守护,是让他们像这棵树一样,先把根扎稳当。”

陈远看着李老师佝偻的背影在巨大的树冠下显得如此瘦小,却又如此顶天立地。他的眼眶湿润了。

秋天到了,银杏树的叶子变得金灿灿的,像满树挂满了小小的太阳。陈远的支教期也快结束了。

临走前,他做了一件事。他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便携式投影仪,在教室里为孩子们播放了一段他从网上下载的高清视频——碧蓝的大海,翻滚的浪花,翱翔的海鸥,无垠的海平面。

当浩瀚的、充满生命律动的大海出现在斑驳的土墙上时,孩子们,包括小花,全都发出了“哇”的惊叹。小花看得痴了,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那片蓝色深深地吸进自己的灵魂里。

陈远走了,但他和李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承诺,会想办法,争取明年再来。

学期最后一天,李老师上完他教师生涯的最后一课。他带着全体学生,来到金黄的银杏树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银杏叶,分给每一个孩子。

“孩子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温和,“老师可能,明年就不能再教你们了。”

孩子们安静下来,茫然地看着他。

“但是,你们要记住,无论你们将来是走出大山,还是留在这里,都要像这银杏树一样。它春天发芽,夏天茂盛,秋天结果,冬天哪怕叶子掉光了,它的根还深深地扎在土里,它在积蓄力量,等着下一个春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最后落在小花身上。

“我们梨树沟的孩子,心里既要装着脚下实实在在的泥土,也要装着山外面那片看不见的大海。”

说完,他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动了那根熟悉的钟绳。

“当——当——当——”

钟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洪亮、悠长,它在层峦叠嶂的群山间回荡,传得很远,很远。金色的银杏叶,在钟声里翩然飞舞,像无数个放飞的信笺与梦想。

李老师知道,这片土地和大海的对话,还远未结束。而他能做的,就是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稳稳地,敲好这最后的每一记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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