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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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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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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中的根

程山的人生,是从逃离那片土地开始的。

他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是七岁那年秋天,母亲踩着露水来到镇中心小学门口。她个子太小了,在接孩子的家长群里像个走错地方的孩子,手上还沾着泥巴,裤管一只高一只低。那天程山考了双百分,正和同学说笑着走出校门。

“山娃!”母亲的声音尖细,带着泥土被翻开时的湿润气息。

同学们循声望去,然后爆发出哄笑:“程山,你奶奶来接你了!”

那不是奶奶,是他母亲孙玉芬,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五十多岁。程山的脸瞬间烧起来,他低头冲过去,一把推开母亲递来的烤红薯,头也不回地往家跑。红薯掉在地上,裂开的金黄芯子像母亲瞬间破碎的笑容。

从那以后,程山再不让母亲到学校接他。


程山家住在村东头,三间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麦田边上。父亲常年在南方打工,一年回来一次,家里就他和母亲。母亲话少,像田埂上的石头,沉默地存在着。

她确实不识字。有次程山让她在作业本上签字,她捏着笔的手颤抖着,在纸上戳出一个又一个墨点,最后只画了个圆圈。程山气哭了:“别人的妈妈都会写字!”

母亲没说话,转身去灶台做饭,锅里煮着程山爱吃的土豆丝。炊烟袅袅升起,她的身影在烟雾里模糊成一片剪影。

初中时,程山去了县城。母亲每月来看他一次,总是挑周六清晨,赶第一班车来,把东西送到宿舍楼下,不进他寝室,也不多停留。她带来的布包里装着煮鸡蛋、烙饼、洗好的衣服,还有皱巴巴的零钱。

“我在工地找了活,一天能挣八十。”有一次母亲说,脸上有被风吹裂的口子。

程山“嗯”了一声,接过布袋就催她回去。他怕被同学看见——这个又黑又瘦、手指粗糙的女人是他母亲。

高三那年冬天,父亲在工地受伤,瘫痪在床。程山说要辍学打工,母亲第一次对他发了火:“你敢!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她真的开始砸锅卖铁。把家里的粮食卖了,把猪卖了,把唯一值钱的电视机卖了。然后她同时打三份工:凌晨四点去蔬菜批发市场搬菜,上午到建筑工地拌水泥,下午给服装厂缝扣子。

程山高考前三个月,母亲在工地晕倒。工友打电话到学校,程山请了假去医院。病房里,母亲的手上缠着渗血的纱布,脸上都是灰。她看见程山,第一句话是:“你咋来了?快回去复习!”

护士在旁边说:“你妈营养不良,低血糖,加上过度劳累。这手上伤口感染了,还发烧。”

程山看着母亲——她那么小,躺在病床上像片枯萎的叶子。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手腕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握住。

“妈,我不考了。”

“胡说!”母亲挣扎着坐起来,“咱家就指望你了。妈没文化,但不能让你也没文化。”

程山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成了全村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村里敲锣打鼓送他,母亲穿着唯一没有补丁的衣服,站在人群最后面,笑得整张脸都皱成一朵菊花。

大学四年,程山很少回家。他忙着学习,忙着恋爱,忙着融入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他告诉同学父母是教师,每次母亲打电话到宿舍,他都说在图书馆,匆匆挂断。

直到大四那年,他带女朋友林薇回老家。


火车转汽车,汽车转三轮,最后一段路是步行。林薇穿着高跟鞋,在乡间土路上走得歪歪扭扭。程山的心随着她的每一步往下沉。

母亲早早在村口等着,还是那么矮小,但背挺得很直。她穿了件明显是新买的衬衫,扣子扣得整整齐齐。

“阿姨好。”林薇礼貌地打招呼。

母亲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点头,接过林薇的行李。

晚饭很丰盛,母亲做了八个菜。程山知道,这可能是她半年的菜钱。饭桌上很安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母亲不时看林薇,眼神里有怯怯的欢喜。

晚上,林薇悄悄对程山说:“你妈妈真好。”

“好在哪?”程山苦笑,“连句整话都不会说。”

“她的好都在行动里啊。”林薇说,“你看她给我们准备的被子,是崭新的棉花;你的枕头还是小时候那个,她都给你留着;吃饭时她一直给你夹菜,自己都没怎么吃。”

程山愣住了。这些细节,他完全没注意到。

第二天清晨,程山被鸡鸣叫醒,看见母亲已经在院子里忙碌。她喂鸡、扫地、生火做饭,每一个动作都熟练得像呼吸。朝阳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竟有一种奇异的光泽。

林薇也起来了,拿着相机到处拍照。母亲看见相机,下意识地躲闪。

“阿姨,我给您拍张照吧。”林薇说。

母亲摆手,转身要进屋,却被林薇拉住:“就一张,很快的。”

母亲僵硬地站着,手指紧张地捏着衣角。就在林薇按下快门的瞬间,程山看见母亲努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庄重的笑容。

那张照片后来洗出来,程山一直带在身边。照片里的母亲,站在老屋门前,身后是斑驳的木门和远处的麦田。她笑得那么用力,眼角的皱纹像土地裂开的纹理。

回北京前一夜,母亲把程山叫到跟前,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布包。打开,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钱,最大的面额十元,更多的是毛票。

“拿着,在北京买点好的。”母亲说,“别亏着自己。”

程山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真正让程山彻底明白的,是父亲去世那年。

父亲走得很突然,凌晨突发脑溢血。等程山从北京赶回来,父亲已经躺在冰棺里。母亲很平静,按照乡俗操办丧事,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

夜里守灵,程山听见母亲对父亲的照片说话:“他爹,你放心走吧。山娃有出息了,在北京立住脚了。我没给你丢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葬礼结束后,程山整理父亲的遗物,在木箱底发现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全是他的东西——小学的奖状、中学的成绩单、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还有他寄回来的每一封信。每一样都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

最让程山震撼的,是一本厚厚的“相册”——母亲不识字,就用画画的方式记录他的成长。第一页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旁边画着麦穗,表示他出生在麦收时节;第二页是个背书包的小人,旁边是歪歪扭扭的“100”分;第三页是少年骑着自行车……

一页一页翻下去,程山的手开始颤抖。最后一页,是他穿着学士服的照片,母亲在旁边画了一架飞机和一座高楼——那是她想象中的北京。

“你妈不识字,”邻居王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为学写你的名字,她来找我家小子教她,练了整整三个月。后来听说你在北京需要钱,她就去采石场干活,那么小的个子,抡大锤比男人还狠。”

程山想起大二时,母亲突然寄来三千块钱。那时他正想买一台笔记本电脑。

“你妈的手啊,被石头割得没一块好肉。”王婶叹气,“可她高兴,说儿子要用什么脑,她得供。”

程山冲出屋子,在麦田里找到母亲。她正在除草,动作依然利落。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仿佛能触摸到天的尽头。

“妈!”他喊了一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母亲回头,额上的汗水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咋了?”

程山走过去,夺过她手中的锄头:“以后,我来。”

这三个字,他迟说了二十多年。


如今,程山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女儿。母亲不肯长住北京,每年只来一两个月。她依然话少,但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会做程山爱吃的家乡菜。

昨天晚上,程山的女儿拿着绘本问:“奶奶,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呀?”

母亲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轻声说:“讲的是,泥土里的根,托着花,往高处开。”

程山在书房门口听见这句话,眼眶突然湿了。他想起这些年——母亲用她瘦小的肩膀,把他从泥土里托起来,托向更广阔的天空。而她,始终扎根在那片土地上,沉默地,坚定地。

他终于懂得,最伟大的爱,往往以最卑微的形式存在。像泥土中的根,不见天日,却支撑着整棵大树的生长。

窗外,北京的夜空难得看见星星。程山知道,在老家那个小村庄,此刻一定是繁星满天。而母亲,大概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和他头顶同一片的星空。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妈,”他说,“等我忙完这阵,就回家看您。”

电话那头,母亲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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