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陆接到邻居牛叔电话时,正在城里主持一个项目会议。电话那头的声音火急火燎:“段陆,快回来!你爹又跑丢了,这回都半天了!”
会议室玻璃幕墙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段陆的心猛地一沉,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对着话筒沉声应了一句“我马上回来”,便匆匆结束了会议,驱车赶往三百公里外的老家段家村。
方向盘在手中有些打滑,他才惊觉掌心全是汗。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走失。自三年前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父亲的世界便像一块被雨水浸染的旧地图,墨迹一点点晕开、模糊。他常常忘记关煤气,忘记刚吃过的药,甚至忘记段陆的名字。可这一次,段陆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从密集的楼宇渐次变为开阔的田野。段陆的思绪,也随着这景物的变换,飘回了遥远的过去。
他记得母亲去世得早,像一棵过早被风刮倒的苇草。那时他才五岁,大哥段强八岁,二哥段斌七岁。家里那张唯一的黑白合影里,母亲的笑容温柔而模糊。从此,父亲段老庚便成了他们兄弟三人的天与地。
段老庚是个农民,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年轻时,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天不亮就下地,夜幕深沉才归家。他那副宽阔的脊背,夏天被日头晒成古铜色,汗水淌下来,亮晶晶的,像镀了一层釉;冬天则裹在破旧的棉袄里,顶着寒风去地里刨食。他话不多,像脚下的土地一样沉默,却用行动将“父亲”二字,一笔一划刻进了岁月里。
他种地、养猪、农闲时去镇上的建筑工地做小工。晚上,就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给三个儿子缝补磨破的衣裤。他那双布满老茧、裂着血口的大手,捏着细小的针,显得格外笨拙,常常把自己扎得直蹙眉,但第二天,孩子们总能穿上勉强缝好的衣服。他不懂什么营养学,只知道让孩子们吃饱。饭桌上,永远把仅有的几片肉、炒得油汪汪的鸡蛋,夹到三个儿子的碗里,自己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喝下几大碗稀粥。
“你爹啊,是把你们兄弟三个,当成了三棵小树苗。”村里的老人后来常对段陆说,“他用血汗浇灌,就怕你们长不高,长不壮。”
(二)
段陆的车子开进段家村时,夕阳正把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橘红。村里已经拉起了搜寻的队伍。大哥段强在外省,一时赶不回来,二哥段斌正带着几个人在水塘边和旧窑厂寻找。
“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段斌满头大汗,声音嘶哑,“爸最近总念叨着要去镇上的中学,可我去看过了,没有。”
镇上的中学?段陆心里一动。那是他和二哥的母校,大哥也在那里读过书。父亲去那里做什么?
他立刻发动车子,朝镇上的方向开去。中学已经放暑假,校园里空荡荡的。门卫听说了情况,摆摆手说没看见这样一个老人。段陆的心又凉了半截。他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镇子的街道上,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返回村里扩大搜索范围时,在一个即将拆迁的老街拐角,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段老庚蹲在一堵斑驳的墙根下,身上沾满了尘土,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
段陆快步跑过去,蹲下身,声音因激动和心疼而颤抖:“爸!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我们找你找疯了!”
父亲抬起头,眼神混沌了片刻,随即,一种奇异的、清亮的光彩从他眼底浮现。他咧开嘴,像个做错了事又被找到的孩子,笑了。他把手里攥着的东西递到段陆面前——那是一个用旧报纸粗糙地折叠成的小包。
“三儿……给你,”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最爱吃的……花生粘。镇西头老李家的,就他家做得最香,不粘牙……”
段陆愣住了。他接过那个还带着父亲体温的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已经有些融化、变了形的花生糖。镇西头老李家的花生粘,那是二十多年前,他在这里读初中时,最奢侈的零食。那时父亲偶尔来镇上卖菜,会特意绕过来,用皱巴巴的毛票,给他买上一小包。他早已忘了这个味道,而父亲,在记忆被疾病撕成碎片的深渊里,却牢牢记得儿子年少时的喜好。
泪水瞬间模糊了段陆的视线。他一把抱住骨瘦如柴的父亲,哽咽着:“爸……我们回家,回家吃花生粘。”
(三)
把父亲安顿回家,喂他吃了药睡下后,段陆和赶回来的二哥段斌坐在院子里,相对无言。夏夜的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他们的心却一片冰凉,又一片滚烫。
“爸现在,”段斌叹了口气,“炒菜还老是放很多盐,说我口味重,干活出汗多,不吃咸点没力气。可他忘了,我早就不在工地搬砖了。”
段陆想起,上次他回来,父亲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里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布包,里面是几张破旧的十元纸币。“三儿,拿着,”父亲压低声音,“买点好看的笔记本,好好念书,别像爸一样。”那一刻,段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即将高考的少年。
大哥段强打来视频电话,声音焦急。屏幕里,父亲刚刚醒来,眯着眼看了半天,似乎认不出大儿子。段强在那边提高了嗓门:“爸!我是强子!段强!”
父亲茫然地摇摇头。段强不甘心,比划着:“爸,你忘了?小时候我淘气,上树掏鸟窝摔下来,胳膊摔断了,是你背着我跑了十几里地去的卫生院!”
父亲依旧呆呆的。段强的眼眶红了,他顿了顿,忽然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沙哑的旋律。那调子很古怪,象是山间的野唱。
奇迹般地,父亲混沌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微光。他嘴唇翕动,跟着含糊地哼了起来,脸上甚至露出一丝近乎羞涩的笑容。
挂了电话,段斌对段陆说:“那是咱妈以前哄我们睡觉时哼的歌,只有爸还记得怎么唱了。”
兄弟二人再次沉默。他们意识到,疾病像一场残酷的洪水,冲垮了父亲记忆的堤坝,卷走了时间、姓名、地点这些崭新的、牢固的建筑。然而,那些深埋在河床最底下的,关于爱的本能与细节,却像古老的树根,死死抓住了泥土,洪水过后,依然裸露着,顽强地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他的世界正在坍塌、荒芜,却总有一些东西,如同石缝里倔强生长出的野草,绿得刺眼。那是他年轻时,用近乎原始的本能,将对妻儿的爱,一笔一划,刻进骨头里,写进灵魂中的诗。如今,他忘记了全世界,却还在用残存的记忆碎片,反复吟诵。
(四)
段陆决定,留下来多陪父亲几天。他翻箱倒柜,想找些旧物,试试看能否帮父亲串联起一些记忆。在一个老木箱的箱底,他找到了一个坚硬的、用塑料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本早已绝版的、纸张发黄脆硬的《新华字典》。他认得,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母亲读过几年书,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
他随手翻开,赫然发现,字典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些字,从一开始模仿印刷体的工整,到后来的歪歪扭扭,再到最后,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深深浅浅的划痕。
内容,让人心碎。
“强子,斌斌,三儿……今天卖了猪崽,钱够你们下学期学费了。高兴。”
“斌斌跟人打架,手破了,我心痛。”
“三儿考了第一名,老师夸他了。他娘要在,该多好。”
“强子要去当兵了,我心里空落落的。”
“今天累,腰直不起来。但想起三个小子,就不累了。”
“他们都说我把孩子惯坏了,我不怕。我不能让他们受委屈。”
“最近记性不好了,老是忘事。得记下来,不能忘……”
越到后面,字迹越发潦草、混乱,甚至出现了大量的错别字和语无伦次的句子,但出现频率最高的,依然是他们兄弟三人的名字和小时候的琐事。
这哪里是一本字典?这是一个沉默的农民,一个深情的丈夫,一个笨拙的父亲,用尽一生写就的情书和史诗。他把他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爱、他的骄傲、他的担忧、他生命全部的重量,都封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纸页里。
段陆抱着那本字典,在满屋旧物的尘土气息里,痛哭失声。他终于明白,父亲没有忘记。他的爱,从未迷路。他只是把它们,藏在了时间找不到的地方。
窗外,月色如水。段陆走到父亲床前,为他掖好被角。睡梦中的父亲,脸上带着一种婴儿般的安详。段陆轻轻握住父亲干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要做父亲的地图。无论父亲的灵魂漂泊到哪一片记忆的荒原,他都会循着那些刻在骨头上的诗行,带他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