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声
农历七月的江村,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溽热黏稠。风从江上吹来,掠过稻田,裹挟着禾苗的清香与水汽,钻进顾三妹家虚掩的木门。
顾三妹正坐在堂屋的小凳上剥毛豆。她的手,指节粗大,皮肤皲裂,是长年累月与土地、江水打交道留下的印记。听到门外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她的手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剥豆的动作,仿佛那声音与江上货轮的汽笛、村里摩托的突突声并无不同。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口沉寂了三十年的古井,被投下了一颗石子。
该来的,总会来。
几天前,村里就在风传:段伟回来了。那个三十年前一走了之、杳无音讯的段伟,如今开着黑色的、锃亮的轿车,西装革履地回来了。他不再是那个偷尝禁果后仓皇逃离的青涩小伙,而是传闻中在南方大城市里功成名就的“段总”。
消息像田埂边的稗草,疯长蔓延。人们在村口的榕树下,在江边的码头旁,交头接耳,目光复杂地瞟向顾三妹那栋显得有些孤寂的老屋。目光里有同情,有好奇,有看戏的兴奋,或许,也有一丝被时间磨钝了的义愤。
顾三妹一概不理。她只是默默地侍弄着屋后的那几分菜地,去江边洗衣服,给在镇上家具厂做工的儿子顾全准备晚饭。三十年的白眼和泪水,早已将她淬炼得如同一块沉默的江石,水流过,风刮过,痕迹都在心里,表面光滑而坚硬。
第二章 旧痕
三十年前的夏天,似乎也是这般闷热。
十八岁的顾三妹,是村里一朵娇艳的栀子花,洁白,芬芳。段伟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清秀,带着一点书卷气的野心。青春的躁动与江水的潮湿混合,酿成了那杯禁果的苦酒。当段伟信誓旦旦地说要出去闯一片天地,然后风风光光回来娶她时,她信了。
他走后的第三个月,她发现了身体的变化。恐慌、羞耻、以及最初的期盼,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她开始躲避人群,腰身却一天天无法遮掩。流言蜚语像淬了毒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父亲的暴怒,母亲的眼泪,村人的指指点点,几乎将她淹没。
段伟的信,从一开始的每月一封,到后来的数月一封,最后,彻底断了。她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有人说他在外面发了财,忘了本;也有人说他惹了事,跑了;最残忍的说法是,他早就成了家。
希望,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一点点熄灭。
儿子出生在一个风雪夜。她给他取名“顾全”,没有什么深刻的寓意,只希望这个一出生就背负着非议的孩子,能被老天爷稍微“顾全”一点。月子没人伺候,她自己下冷水洗尿布;工分不够,她咬着牙干和男人一样重的农活;孩子生病,她深夜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镇上的卫生院赶……眼泪流干了,就只剩下活下去的本能。
是顾全,那个柔软的小生命,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全部力量。他第一次模糊地喊出“妈”,他摇摇晃晃学走路,他拿着全班第一的奖状回家……这些微光,照亮了她晦暗如长夜的年华。她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儿子身上,拒绝了好心人劝她改嫁的提议。她的世界,从此只有顾全和这片生长了她的土地。
第三章 对面
段伟终究是上门了。
他没有开那辆扎眼的轿车,只身一人,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POLO衫,皮鞋一尘不染。他站在顾家堂屋,与这昏暗、简陋、充斥着旧木和腌菜味道的环境格格不入。
“三妹……”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低沉和沙哑。
顾三妹没有抬头,依旧剥着她的毛豆,仿佛眼前的男人,不过是空气的一个褶皱。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段伟的开场白,熟练得像排练过许多遍的台词,“当年……我也是没办法。外面世界难混,我吃了很多苦,起早贪黑,就是想混出个人样……”
顾三妹嘴角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而是一个被强行压下去的嘲讽。他的苦,是奋斗的苦;她的苦,是尊严被践踏、生存被挤压的苦。如何能一样?
“我现在好了,在省城有自己的公司,房子车子都有。”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优越感,“顾全……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继续待在这个小地方,埋没了。我要带他走,去接受最好的教育,继承我的事业。”
“他不是你的儿子。”顾三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江面,“他姓顾,是我顾三妹的儿子。”
“血缘是改变不了的!”段伟有些激动,“我能给他你给不了的一切!前程,财富,社会地位!你忍心让他一辈子窝在这个村里,像你一样……”
像你一样。这三个字像鞭子,抽在顾三妹心上。但她没有动怒,只是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段伟的眼睛。那双眼睛,有了岁月的痕迹,也有了世故的精明,唯独没有了当年那份让她心动的清澈。
“我给他的,你永远也给不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第四章 选择
顾全被从镇上叫了回来。
他继承了母亲清秀的眉眼和段伟挺拔的身材,常年的劳作让他有着结实的身板,眼神沉静而温和。他静静地听着段伟描绘的那个繁华世界——高楼大厦、国际学校、出国深造、商业帝国。
段伟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要弥补三十年的亏欠,将整个世界捧到儿子面前。
顾全一直沉默着。最后,他看向母亲。母亲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屋外那片绿意盎然的菜地,目光悠远。那里,有她亲手栽下的茄子、辣椒、豆角,有她三十年的岁月。
他又看向段伟,这个陌生的、所谓的“父亲”。
“爸,”他用了这个陌生的称呼,让段伟眼睛一亮,却让顾三妹的心猛地一缩。
“谢谢您的好意。”顾全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您说的那些,很好。但那是您的世界,不是我的。”
他走到母亲身边,拿起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握住。
“我的根在这里。是妈,用她的血和泪,一滴一滴把我浇灌大的。是这片土地,是这条江,养大了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老屋的每一寸,“我在这里,心里踏实。跟您走,我得到再多,脚下也是空的。”
段伟脸上的光彩瞬间褪去,变成了错愕、不解,甚至有一丝恼怒。“你……你这是不识抬举!你会后悔的!”
顾全摇了摇头,眼神坚定:“我不会。妈在哪儿,我的根就在哪儿。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妈平安顺遂,只要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安宁。”
第五章 生根
段伟走了,和他的黑色轿车一起,消失在村路的尽头,如同三十年前一样。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风波平息,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同的是,村里人再看顾三妹母子,眼神里多了由衷的敬佩。
夕阳西下,顾全扶着母亲在江堤上散步。江风拂面,带着水草的腥甜。广阔的稻田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浪。
“妈,等今年秋收完了,我想把咱家老屋翻修一下。再在镇上接点木工活,网上现在也能接单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顾全规划着未来。
顾三妹看着儿子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心中那片荒芜了三十年的土地,仿佛在瞬间春暖花开,草木葱茏。她一生背负的“耻辱”,在儿子如山般稳重的选择面前,烟消云散。她不是一段风流债的可怜注脚,而是一个培育出懂得爱与根的生命的、无比富足的母亲。
她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
江水流淌,千年不变。它见证过离弃,也滋养着重生。有的人像无根的浮萍,随波逐流,追逐远方的幻影;而有的人,像江岸的垂柳,将枝条深深扎进泥土,在风雨中,站成一片不可撼动的风景。
顾全的选择,便是后者。他不要浮华的天空,只要脚下这片坚实的、母亲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