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起
天色将明未明,一层灰白的薄纱笼罩着陈家坳。
七十三岁的陈永贵老汉,如过去几十年一样,悄无声息地披衣下炕,踱步到了院门口。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村东头那片莽莽苍苍的林地——村民们口中的“救命林”。然而今天,那片熟悉的墨绿色轮廓下,却隐隐传来一种不安的躁动。几声柴油发动机的嘶吼,像钝刀子一样割破了清晨的宁静。
陈永贵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回堂屋,墙上的相框里,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他站在一群扛着树苗的村民中间,笑容憨厚,身旁站着的是他刚过门的堂弟媳,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那是大林。
如今,照片里的婴儿,成了陈家坳的新任村长陈大林。
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带着刺耳的电流声,是陈大林那变得有些陌生的、带着官腔的声音:“……各家各户注意了!‘致富林’项目今天正式启动,这是村里的大事、好事!都积极配合,不要听信谣言,阻碍发展……”
“致富林?”陈永贵喃喃自语,嘴角掠过一丝苦涩。那片林子,什么时候改了这么个名头?他记得清清楚楚,四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飞沙走石的荒滩。那年春天,沙尘暴刮了三天三夜,几乎埋了半个村子。是老支书,也就是他的父亲,带着全村人,用最原始的镐头和铁锹,一株一株,种下了这些白杨和刺槐。堂弟永富和弟媳秀兰,就是在那场植树大会战中,为了抢救被狂风刮走的树苗草帘,跌下深沟,再也没能上来。
留下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大林。
陈永贵把大林抱回了家,视如己出。自己一生未娶,把所有的希望和心血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供他读书,教他做人。大林聪明,也争气,成了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后来他出去闯荡了几年,回来时眼界开了,心思也活了。老村长退下来时,力排众议,推举大林当了村长。他想看这孩子带着陈家坳,走上一条更光明的路。
可陈永贵万万没想到,大林口中的“路”,竟是要砍了这片父辈用血汗乃至生命换来的“救命林”!
第二章:裂痕
村委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陈大林坐在主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与周围穿着旧衣裳的村干部们格格不入。他用力敲着桌子:“……眼光要放长远!这片破林子,一年到头能见几个钱?人家王老板的公司愿意出高价收购,这笔钱,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不少!我们可以用这笔钱搞养殖,建农家乐,这才是真正的脱贫致富!”
“大林……陈村长,”老会计福根叔咳了两声,慢吞吞地说,“这林子,可是咱村的屏障啊。没了它,开春那风沙……”
“福根叔!”陈大林打断他,语气带着不耐烦,“现在有防风网,有新技术!我们不能一辈子抱着几棵破树当宝贝!再说,手续我都办下来了,合法合规!”
会议室角落里,陈永贵一直沉默地坐着,像一尊布满裂纹的石雕。他听着侄子慷慨激昂的演讲,听着那些陌生的词汇“GDP”、“招商引资”、“经济效益”,心里一阵阵发冷。他仿佛看到,父亲、永富、秀兰,还有无数当年一起流汗的乡亲们,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大林,”陈永贵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这林子,不能砍。”
“二伯!”陈大林转过身,脸上堆起笑容,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您老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等咱村有钱了,我给您在镇上买套新楼房,享清福去。”
陈永贵看着侄子那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眼神,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这孩子,翅膀硬了,心也野了。他不再说什么,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出了会议室。身后,传来陈大林继续动员的声音。
第三章:暗流
砍树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村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以福根叔为首的几个老人,拄着拐棍堵在村部门口。
“大林娃子,你忘了本啊!没有这片林子,哪有你今天的风光!”
“你爹妈要是泉下有知,看你砍这片林子,心都要滴血啊!”
陈大林躲在办公室里,烦躁地抽着烟。窗外的指责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但他不能退缩。王老板承诺的“好处费”已经打到了他的秘密账户上,他在城里看中的那套房子,首付就指着这笔钱。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个“政绩”,作为他往上爬的阶梯。他受够了这个穷山沟,他要走出去。
他让几个跟班把老人们“劝”了回去,又许以重利,拉拢了一批年轻的村民。村子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争吵、对峙,往日和睦的邻里关系荡然无存。
陈永贵没有再去争辩。他开始在村里默默地走动。他去福根叔家,两个老人对坐无言,只有旱烟袋一明一灭;他去当年一起种林的伙伴家,听他们唉声叹气,讲述大林如何软硬兼施,逼他们签字同意;他甚至偷偷去了村后的林地,用手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树皮,像在抚摸一段段凝固的岁月。
没有人知道,这个沉默的老人,在一个旧木箱的底层,翻找着什么。那里面,有他父亲的笔记本,有永富和秀兰的烈士证书(因公殉职,村里一直这样认定),还有……一些别的。
第四章:对峙
砍伐的日子终于到了。
几台庞大的挖掘机和油锯,像钢铁怪兽,轰鸣着开到了林地边缘。陈大林亲自在现场指挥,志得意满。
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围在四周,老人们跪在地上,哭天抢地,妇女们拉着孩子,眼神惊恐,年轻人们则情绪激动,与维护秩序的村干部推搡着,场面一片混乱。
“动手!”陈大林挥手下令,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就在第一台挖掘机的履带即将碾过林地边缘的杂草时,一个苍老而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树林前。
是陈永贵。
他今天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他没有看那些钢铁怪兽,也没有看激动的人群,甚至没有看一脸错愕的陈大林。他的目光,平静地、深深地,望向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深处。
他就那样站着,像林地里最老的那棵白杨,根系深扎于大地,纹丝不动。
“二伯!你干什么!快让开!”陈大林冲上前,语气焦急又恼怒。
陈永贵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养了四十多年的侄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痛心,有失望,还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大林,”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你回头,看看你身后。”
陈大林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张愤怒、悲伤、麻木的村民的脸。
“你再往前看,”陈永贵指向那片树林,“你看看这些树。它们不只是一棵树。它们下面,埋着你爹,你娘,埋着我的爹,埋着陈家坳几代人的指望和性命!”
人群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林梢的呜咽声。
陈大林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强自镇定:“二伯,你别在这儿煽情!发展才是硬道理!你再不让开,别怪我不讲情面!”
“情面?”陈永贵惨然一笑,他从中山装的内兜里,缓缓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坚定。
他一层层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本边缘卷曲的笔记本,和几张发黄的信纸。
“陈大林,”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这个侄子,“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讲情面的。我是来跟你,还有全体陈家坳的乡亲,讲一个道理的。一个关于根,关于良心的道理。”
他举起那本笔记本:“这是我爹,老支书的植树笔记。上面记着,哪一年,哪一天,谁,在哪块地方,种下了哪棵树。永富和秀兰的名字,在后面几页,用红笔圈着。”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接着,他举起了那几张信纸,目光如炬地盯着陈大林:“这是几年前,县里林业局和纪委收到的匿名举报信!举报你虚报项目,挪用扶贫款!当时,是我,我这个糊涂的二伯,替你压了下来!我以为你能改!”
陈大林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陈永贵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悲愤的力量:“我以为,我替你瞒下这些污糟事,你能念着这份情,念着这片养大你的土地和树林!可我错了!我养大了你的人,却没养正你的心!今天,你要砍这片林子,就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碾过去!然后,带着这些证据,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把那几张信纸,用力摔在陈大林面前。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
陈大林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信纸,又看看眼前须发皆张、仿佛一瞬间变回了当年那个刚毅汉子的二伯,再看看周围乡亲们那由惊愕转为鄙夷和愤怒的目光,他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第五章:归根
警车是午后开进村的。
陈大林被带走的时候,没有再看陈永贵一眼。陈永贵也没有看他。老人由福根叔搀扶着,默默地走回了自家那座老屋。
风波过去了,林子保住了。村子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几天后,陈永贵带着福根叔等几位老人,来到了林地深处,在两棵并排生长的、格外高大的槐树前停下。他抚摸着树干,轻声说:“永富,秀兰,哥对不起你们……没教好孩子。但咱们的林子,保住了。以后,只要陈家坳还有一个人记得今天的事,这片林子,就倒不了。”
风过林梢,万叶吟唱,仿佛声声回应。
一个月后,在县纪委的办公室里,陈永贵将一份更厚的材料,郑重地交给了工作人员。那是他这一个月来,走访了无数村民,核实整理的关于陈大林其他经济问题的证据。
“同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国法大于天。”
做完这一切,他独自一人去了堂弟夫妇的坟前,拔了草,添了新土,坐了很久。
夕阳西下,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望着远方那片在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沉静壮美的树林,目光深邃。
青山依旧,沉默不语,却见证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