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阳跃君的头像

阳跃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3
分享

一叶青华映书窗

我的书桌上,养着一盆君子兰。

它来时,尚是幼株。七八片青黛色的叶子,自短粗的茎上对生而出,层层叠叠,如一本半开的绿玉册页,安放在一个素白的陶盆里。这盆,是极寻常的,并无一丝纹饰,正因了这份素净,反倒更衬得那叶子润泽、肥厚,带着一种沉静的、不言自明的生命力。我将它安置在书桌的左上角,紧挨着一叠常读的旧书。于是,这墨色堆积的一隅,便凭空添了一团温润的碧意。

起初,我并不十分在意它。浇水、偶尔擦拭叶面的浮尘,这些照料,近乎一种机械的习惯。我的心思,大都沉在那些摊开的书本与未完成的稿纸之间。烦闷时,便点一支烟,看那青灰色的烟缕在灯下袅袅地盘旋、消散,心绪也仿佛随之飘忽无着。目光偶然掠过那盆君子兰,它总是那般模样,静静地,仿佛时光在它身上是停滞的。我甚至觉得它有些呆板,不如文竹之飘逸,不如水仙之清雅,只是一味地、固执地绿着。

直到一个深秋的午后。

连日的阴雨,让天色晦暗如黄昏。我正对着一篇构思许久却无从下笔的文字枯坐,心里是百般的缠塞,仿佛一团乱麻,寻不出一个头绪。焦躁之下,我推开稿纸,起身欲离座,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那盆君子兰牢牢攫住了。

窗外的光,是浑浊的,吝啬的,但恰恰是这一缕微弱的天光,斜斜地映在君子兰的叶面上。我从未那样仔细地端详过它。它的叶,并非一味地油绿,而是从中间一道粗壮的叶脉向两侧铺开,纹理极其细密,仿佛藏着无数条隐形的溪流。那绿色,也颇有层次,向阳的一面,是苍碧的,带着些许蜡质的光泽;背光处,则深沉如潭水,几乎成了墨绿色。最动人的是叶子的形态,两边对称,绝无偏倚,宽厚的叶端微微下俯,形成一个优雅而谦抑的弧度,不像有些花草的叶子,总是急切地、张扬地向上戳着。它就那样低首着,仿佛一位沉思的学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喧嚣不置一词。

这端庄的、内敛的姿态,忽然让我想起《论语》中孔夫子的那句话:“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它不言不语,却仿佛将一种风骨,一种气度,都蕴含在那一片片青叶之中了。这岂不正是东方理想中的君子之姿么?不事喧哗,不求闻达,只是涵养着自身的品格,从容地面对四时更迭。古人赏兰,推崇的是空谷幽香,孤芳自赏的清高;而这君子兰,虽非兰科,却以其叶之雍容、花之含蓄,承载了相似的文人理想。它更像是一位入世的君子,居于案头,与你朝夕相对,时时提醒着你一些什么。

我的外祖父,生前也极爱君子兰。他是一位乡间的教书先生,书房里除了书,便是几盆茂盛的花草,那盆君子兰是他的最爱。我童年时去他那里,总见他用一块柔软的棉布,蘸了清水,极轻缓地、一片一片地擦拭那兰叶。他一边擦,一边会慢悠悠地念些我当时听不懂的句子,什么“芷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什么“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他的神情是那般专注、安详,仿佛不是在侍弄一盆植物,而是在与一位老友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

有一次,我问他:“外公,这花又不好看,为什么这么宝贝它?”

他停了手,慈爱地看着我,指着那叶子说:“你看它,叶叶相对,守着自己的规矩,不斜不倚,这叫‘有秩序’。它不争春,不斗艳,到时候自然就开了,这叫‘有品格’。做人,也当如此。”

那时我懵懂,只觉这话迂阔。如今,在这为自己的文字而困顿的书桌前,凝视着这盆与外祖父那盆一般无二的植物,他那温和而笃定的声音,竟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我忽然明白了,他擦拭的不仅是尘埃,更是一种对秩序的敬畏,对品格的持守。这盆君子兰,于我,已不再是一株简单的观赏植物,它成了一座桥梁,连通了我与逝去的亲人,连通了古训与今思,也连通了我内心深处的焦躁与渴望的宁静。

自那日后,我对它的照料,便多了一份郑重,一份心意。我开始懂得欣赏它那缓慢的生长。新叶是从中心一卷一卷地抽出,开始时紧实如笋,而后才慢慢舒展开来,将老叶向外推去一层。这过程,静默得几乎难以察觉,但若隔些时日比较,你便会惊讶于它那不动声色的壮大。它仿佛在告诉我,真正的成长,原是不需要锣鼓喧天的。

冬尽春来,一个清晨,我惊喜地发现,那叶芯之中,竟夹出了一点橘红色的苞蕾,被几片苞片紧紧地护卫着。又过了些时日,花莛猛地蹿高,顶端那团橘红便如火炬般粲然绽放了。一朵朵小喇叭状的花,聚成一个饱满的花球,颜色是温暖而醇厚的,不像玫瑰那般妖娆,也不像迎春那般轻佻,它红得庄重,红得谦和。花香也是极淡的,需得凑得很近,才能嗅到那一缕清甜的、蜜也似的气息。这花开得正是时候,仿佛是对我整个冬季沉寂与坚持的犒赏。

清代画家郑板桥画竹,有题画诗云:“一两三枝竹竿,四五六片竹叶;自然淡淡疏疏,何必重重叠叠?”他追求的是“删繁就简”的意趣。我的君子兰,虽只一盆,数片叶,一枝花,其风神却正与此暗合。它不“重重叠叠”,不以量取胜,而是以其质的饱满、姿态的合宜,占领了书桌上这片精神的高地。

夜又深了。我写完最后一段文字,搁下笔,揉着酸涩的眼。台灯的光晕下,君子兰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背后的书架上,与那些竖排的、线装的书籍的影子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它的叶,在灯光下泛着一种绸缎般的光泽,那朵花,则像一枚宁静的火焰,静静地燃烧。

我忽然觉得,我的书桌,因了这一盆君子兰,而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书册是历史的回响,稿纸是当下的求索,而它,这盆静默的绿植,则是贯穿其中的、一种永恒精神的象征。它见证了我的苦闷与欣然,也抚慰了我的焦灼与孤独。它不语,却告诉了我许多。

窗外的市声早已沉寂,万籁俱寂中,我仿佛能听见它,以及它所带来的那个宁静、丰盈的世界的呼吸。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