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莫不有异。山有巍峨与秀美之分,水有浩荡与涓涓之别。踏入教学之路愈久,便愈发感到自己如同一个行走在广袤原野上的园丁,目之所及,是形态各异、禀性不同的幼苗。有的已然抽枝发芽,迎风招展;有的却深埋土中,静待破土的时机。这其中的参差,并非瑕疵,而是造物最本真的笔触。我深知,我无力让每一株幼苗都长成参天古木,成为世人瞩目的“天才”;但我所能做,也所愿做的,是在这日升月落的时光里,用耐心与智慧去润泽,去发现,去帮助每一株生命,找到属于它自己的、最好的姿态,实现其基于自身土壤的“最优”发展。
这“最优”二字,重若千钧。它并非与旁人比较之下的优胜,而是向内探寻的丰盈与完满。这让我想起孔子那句穿越两千五百年的教诲:“因材施教”。这四个字,看似朴素,实则蕴藏着教育最深邃的智慧。它不是一条僵化的法则,而是一种流动的、充满敬畏的实践。孔夫子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子路勇猛果敢,夫子便告诫他三思而后行;冉有谦退谨慎,夫子便激励他闻义便应勇为。同一问题,因问者性情不同,夫子的答案便迥然相异。这何尝不是对“差异”最深刻的尊重与最智慧的引导?他看见的,不是一块块需要被统一塑形的陶土,而是一枚枚内含独特纹理的璞玉,教育的艺术,在于顺着那天然的纹理,精心雕琢,使其光华自内而外地透出。
我的班上,也曾有过这样两枚截然不同的“璞玉”。
小林是个安静得几乎要被忽略的男孩。课堂上,他永远低垂着头,像一株含羞草,生怕被目光触及。他的数学成绩一塌糊涂,公式与图形于他而言,如同天书。起初,我也曾焦虑,试图用课后补习、反复讲解的方式,期望他能“开窍”。但效果甚微,他眼中的光芒反而愈发黯淡。直到一个午后,我提前回到教室,看见他正伏在窗边的课桌上,对着一本速写本全神贯注地涂抹。我悄然走近,屏息看去——那本子上,竟是用水笔勾勒的教室一角,光影交错,线条流畅,连黑板报上粉笔的痕迹都细腻地呈现出来。那一刻,我被深深震撼了。这个在数学世界里沉默不语的孩子,在他的画笔下,却构建了一个如此丰富、如此生动的王国。
我忽然明白了我的愚蠢。我一直在用衡量松柏的标准,去评判一株兰草的矮小。从那以后,我不再强求他必须在数学上达到某个分数,而是鼓励他负责班级的黑板报和文艺活动的海报设计。我与他谈论构图,谈论色彩,甚至引用苏霍姆林斯基的话对他说:“瓦尼亚,你看,每一个儿童身上都有某种‘善良的纤维’,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发现这些纤维,并把它编织成最美丽的织物。”他的眼睛亮了。当他设计的海报在学校获奖,当他笔下的校园风景被印在校刊封面,那个沉默的男孩,脸上开始有了自信的笑容。更令我惊喜的是,因为找到了自我价值的确证,他对待其他学科的态度也变得积极起来,虽然数学依然不是他的强项,但他不再逃避,而是努力去理解。这,便是他的“最优”发展——不是在短板处勉强齐平,而是在长处得以尽情舒展,从而获得面对整个生活的勇气。
另一个孩子,是小雨,与小林恰恰相反。她思维敏捷,口齿伶俐,是课堂上的“明星”,却也因此有些骄矜,难以忍受不同意见,在小组合作中常常独断专行。对于她,我的课题不再是“点燃”,而是“涵养”。我找她谈心,给她讲宋代大儒朱熹的读书法:“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我告诉她,求学之道,不仅在于个人才智的迅捷,更在于能与同伴切磋琢磨,如同玉石相撞,才能迸发更璀璨的火花。思想的深邃,往往诞生于不同声音的交响之中。
恰逢学校举办辩论赛,我推荐她担任主力辩手,但特意安排了几位颇有主见、敢于反驳她的同学组成一队。准备过程中,激烈的争论时有发生。起初,她十分恼火,但当她发现,那些她起初不屑一顾的观点,经过辩驳与融合,竟能构筑起更坚固的论辩堡垒时,她开始学会了倾听。决赛场上,她不仅陈词犀利,更能巧妙地承接队友的论述,将团队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赛后,她跑来对我说:“老师,我以前觉得一个人跑得最快,现在才知道,一群人才能走得更远。”看着她眼中褪去的浮躁与增添的沉静,我欣慰地感到,另一种“最优”正在发生——那是心性的磨砺,是人格的圆融,是从孤芳自赏的才智,走向与他人、与世界和谐共生的智慧。
这些年的教学生涯,让我对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有了更深的理解。知“差异”之客观存在是“知”,而寻得“最优”之法去润泽,便是“行”。这个过程,急不得,也空谈不得。它需要教育者放下内心的标尺,拥有一双慧眼,去看见每一个灵魂独特的星图。正如雅思贝尔斯所言:“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这摇动、推动与唤醒,从来都不是整齐划一的号令,而是基于对每一个独立生命的深切理解和无限尊重。
在这条润泽差异的时光之路上,我或许永远无法培育出传说中的“天才”,但我见证了一株兰草的清芬,一棵白杨的挺拔,一丛灌木的坚韧。他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拥抱阳光,经历风雨,最终成就了属于自己生命的最美风景。这,便是我所能想到的,教育最朴素,也最崇高的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