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儿子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傍晚,骤然意识到“叛逆”这个词,不再是书本上的概念,而是如同一场无声海啸,席卷了我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家庭秩序。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末,夕阳的余晖给客厅镀上一层暖茸茸的金边。只因我一句“先把作业写完再看电视”的寻常催促,他猛然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盛满全宇宙信任的眼睛,此刻像两颗冰冷的燧石,迸射出陌生而倔强的火星。“你烦不烦?你们又做好了吗?天天盯着个手机”三句话,像三根冰冷的楔子,钉入了我的耳膜。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摔门声,以及门板在我面前兀自震颤的嗡鸣。
我僵立在原地,胸口仿佛被那扇门结结实实地拍中,一阵窒息性的闷痛。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幼时奶香的余味,与此刻这剑拔弩张的硝烟格格不入。就在这巨大的失落与愠怒即将吞噬我的瞬间,记忆的闸门却被一股蛮力撞开——一幅尘封已久的画面,清晰得令人心悸地浮现眼前。
那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母亲在灶台边忙碌,为我准备行囊。我即将外出求学,心早已飞向了远方的自由天空。母亲絮絮地叮嘱着:“天冷了要加衣,饭要按时吃,别跟人起争执……”少年的心,被宏伟的未来和莫名的焦躁填满,只觉得这唠叨是束缚翅膀的细线。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生硬如铁:“知道了知道了,都说多少遍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母亲当时是什么表情?我竟从未仔细回想。此刻,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我才清晰地“看”到,她佝偻的背影微微一滞,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无措地揩了揩,最终,所有未尽的牵挂,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油腻的厨房空气里。
原来,历史的剧本从不新鲜,只是演员换了身份。我曾是那个掷出“语言利刃”的儿子,如今,我成了承接“沉默暴击”的父亲。这种角色的置换,宛如一道迟来的闪电,劈开了我心中那块名为“理所当然”的坚冰。
《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以往诵读,只觉是古人的孝道训诫,隔着一层文化的薄纱。此刻,这“劬劳”二字,却有了千钧重量。它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苦,更是心灵上的牵绊与消耗。我想起父亲,那个一向沉默威严的男人。高中时,我沉迷摇滚,留长发,穿破洞牛仔裤,将他“学好数理化”的期望践踏在地。一场激烈的争吵后,他扬手欲打,最终那只厚实的手掌却重重落在自己的大腿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卧室的背影,竟有几分佝偻。那时,我只为“胜利”而沾沾自喜,何曾读懂那背影里,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面对失控的成长时,全部的无奈与无力?他的威严,在儿子的叛逆面前,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爱。
这种“无力感”,在我成为父亲之前,是无法真正体味的。我们总在年轻时,轻易地给父母贴上“古板”、“不懂我”、“控制欲”的标签,将他们的关心视为枷锁,将他们的经验视为过时的桎梏。我们像一头急于挣脱缰绳的小兽,用棱角去冲撞一切规训,并把这冲撞誉为勇敢与个性。直到我们自己站在了缰绳的这一端,感受着那股挣脱的力量,既心疼又恐慌——心疼他想去探索世界,恐慌他会被世界所伤——我们才蓦然懂得,当年父母手中那根看似紧绷的缰绳,其实也勒得他们自己掌心血肉模糊。
古人讲“养儿方知父母恩”,其深刻之处,并非在于知晓了养育的辛劳,而是在于体验了那种深陷于爱却无力妥帖安放的困境。你眼睁睁看着最珍贵的宝贝,在你面前筑起高墙,你的所有经验与智慧,都无法化为他认可的航标。这种无力,足以消磨掉一个成年人所有的从容。
而比无力感更噬心的,是后悔。我开始疯狂地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捡,寻找那些我曾对父母掷出的冷言恶语,那些不耐烦的挥手,那些刻意缺席的团圆饭。每一个细节,如今都像一枚逆生的竹刺,在心脏最柔软的肉里,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作痛。我后悔,为何没能在那时,对他们多一点和颜悦色?为何要把最坏的脾气,留给最亲近的人?
孔子的弟子子夏问孝,子曰:“色难。”真是洞穿人性的箴言。供给食物、奉养身体,或许还算容易;但始终保持温和的容色,发自内心的敬爱,却最难。我们对外人尚且能彬彬有礼,为何对血脉至亲,却失去了“好好说话”的能力?因为我们潜意识里知道,他们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安全的港湾,于是我们肆无忌惮地将情绪的垃圾倾倒其中。却忘了,父母的心,也是肉长的,每一次伤害,都会留下刻痕。
儿子的叛逆,像一面残酷而诚实的镜子,让我照见了自己当年的模样。这并非一场轮回的惩罚,而是一次救赎的契机。我没有再去敲他的门,也没有进行一场严肃的“谈心”。我只是在晚餐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他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菜。他愣了一下,默默吃完。隔阂仍在,但敌意似乎在消融。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家的号码。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欣喜。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几句程式化的问候后便急于挂断。我耐心地听她讲邻居的琐事,讲她腰腿的酸疼,听她重复那些我早已倒背如流的养生建议。在她叮嘱我“别太累”的时候,我轻声地、前所未有地真诚回应:“妈,您也是,好好照顾自己,我……很想您。”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继而,我听见母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哎,好,好……”
理解,不是一种顿悟,而是一场始于“看见”的修行。当我们看见了父母在那场与我们青春的战争中,同样是伤痕累累的败将;当我们看见他们的“强势”背后,是怕你走弯路的恐慌;他们的“啰嗦”深处,是怕你照顾不好自己的牵挂——体谅,便如深泉,自然涌出。
如今,我与儿子的关系,仍在小心翼翼的修复与重建中。我不再是那个发号施令的“管理者”,而是努力成为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站在悬崖边——那成人世界的复杂与险恶——时刻准备着,在他奔向危险时,能上前一把抓住他。而大部分时间,我只愿站在一旁,看着他、陪伴他,在这片属于他的青春麦田里,自由地奔跑、跌倒、再爬起。
是他,用他的叛逆,教会了我为人子的最后一课。这场迟来的懂得,代价不菲,却意义非常。它让我终于穿越了时间的隧道,与我的父母,也与当年那个叛逆的自己,达成了和解。原来,生命的成长,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与接受,而是两代人之间,以一种笨拙而深沉的方式,互相滋养,彼此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