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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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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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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沟里的年轮

那头老黄牛,是家里的功臣,也是父亲最沉默的伙伴。我至今记得它那双温顺而疲惫的褐色大眼睛,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农人的艰辛与天地的沧桑。它的毛色在岁月的打磨下,已不复纯粹的光亮,肩胛处因长年承托犁轭,磨出了一片硬茧,像一块粗糙的、失了水分的树皮。父亲待它,与其说是牲口,不如说是战友。夏日里,他会为它细细驱赶牛虻;冬日里,会给它的草料里多拌上几把香喷喷的麸皮。他们之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种共同面对黄土、索取生计的沉重同盟。

开春的第一犁,总是带着一种庄严的仪式感。父亲赤着脚,踩在犹带寒意的松软泥土上,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腐草根、新泥和冰水消融的味道。他一声沉实的吆喝,不是鞭打,而是一种鼓劲。老黄牛便低下头,将那百十来斤的筋肉猛地绷紧,沉重的犁铧“嗤啦”一声,深深地切入了大地沉睡一冬的肌体。那一刻,仿佛能听见土地一声满足的叹息。

父亲扶犁的手,稳得像磐石。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重心都压在了那一道笔直向前的犁沟上。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从锃亮的犁铧两侧翻滚开来,湿润,油亮,带着一种原始而丰饶的气息。新鲜的蚯蚓在土浪中惊慌地扭动,不知名的草籽被深埋。父亲的目光,紧盯着前方,仿佛他犁开的不是一片田,而是横亘在生活面前的重重困厄。汗水,很快便从他古铜色的额角、鬓边渗出,汇成涓涓细流,沿着深刻的皱纹,有的流进眼角,涩得他眯起眼,有的直接滴落,在那新翻的、黑色的“波浪”上,砸出一个深色的小圆点,旋即被泥土贪婪地吸收,了无痕迹。

“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这古老的图景,日复一日地在父亲的生命里上演。他像极了古代传说中那位“躬耕于有莘之野”的伊尹,只不过,伊尹是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而父亲,则是以全部的力气与汗水,向土地祈求一家人的温饱与安宁。他的世界,就是这一片田畴,他的哲学,都写在那一道道深浅一致的犁沟里。那犁沟,是写给大地的情书,也是用汗水刻下的、最朴素的生存宣言。

那时的我,是这沉重画卷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我和妹妹在田埂上追逐蜻蜓,用狗尾巴草编成小兔子,或者干脆躺在尚带余温的草垛上,看天上流云变幻。对于我们,父亲的耕耘,是背景,是理所当然的日常。我们偶尔也会被叫去帮忙,比如在犁过的地里,捡拾那些被翻出来的、顽固的草根。我们的小手在泥土里胡乱扒拉着,只觉得新奇有趣,却丝毫感受不到父亲肩上那副无形“犁轭”的重量。我们在长大,像田埂边的野草,迎着风,没心没肺地疯长。而父亲,就在这年复一年的耕耘里,无声无息地老去。

直到许多年后,我读到《诗经·七月》里的句子:“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脑海里轰然一声,那幅早已被封存的画面,瞬间被注入了灵魂。我忽然明白了,当年母亲提着瓦罐送饭到田头,我们兄妹欢呼着跑过去时,父亲那直起腰来、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擦汗的微笑里,藏着怎样的欣慰与希冀。那不仅仅是一顿简单的午餐,那是他全部辛劳的意义所在,是他从土地的吝啬与严酷中,为我们争夺而来的、微小而确实的幸福。

前年夏天,我带着在城市里出生的儿子回乡。父亲已经老了,他的腰身不再挺直,再也扶不动那沉重的铁犁。老黄牛也早已在某个黄昏,被卖给了牛贩子,听说后来成了别人餐桌上的肉。现代化的“铁牛”——一台小型旋耕机,停放在院坝里,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父亲拉着他的小孙子,执意要走到那片他耕耘了一辈子的田边。他颤巍巍地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依旧粗大的手,抓起一把黑土,慢慢地捻着,像是在触摸一位老友的皮肤。他对我儿子说:“娃啊,你看,这土,养人哩。你爸,就是吃这土里长出的粮食,才长大的。”

儿子好奇地看着,伸出白嫩的小手,也想去抓。我心头一紧,生怕他嫌脏。但他没有,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黑土,仰起脸,天真地问:“爷爷,地里能长出奥特曼吗?”

我和父亲都愣了一下,随即,父亲张开没牙的嘴,呵呵地笑了,那笑声苍老而沙哑,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宽慰与落寞。他摸了摸孙子的头,没有回答。

那一刻,夕阳将祖孙三代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我忽然看清了那幅完整的生命图谱:父亲,是那头耗尽气力、犁完了自己人生的老黄牛,他耕耘的终点,是我们的起点;而我,正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轨上,或许不再直接扶犁耕地,但父亲的坚韧、勤勉与对土地的敬畏,早已化作另一种形式的“犁铧”,在我精神的田野里,犁出了深深的沟壑;而我的儿子,这个与奥特曼为伴的新一代,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祖辈与泥土那种血肉相连的情感,但他就是从那最深、最黑的犁沟里,萌发出的最新鲜、最稚嫩的芽。

父亲们会老去,像深秋的落叶,最终归于他们挚爱一生的泥土。但孩子们,永远是父辈们用尽一生气力,在苦难与希望中,为这尘世耕耘出的、最珍贵的希冀。那无言的耕耘,那深沉的希冀,便是中国千千万万个农村父亲,用他们的脊梁,为我们这个民族,犁出的最深沉、最坚韧的命脉。

这命脉,在无声处传承,如同土地本身,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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