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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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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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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的目光之外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学会了在出门前反复审视镜中的自己,那审视的目光里,掺杂了太多他人的期许与社会的标尺。这面镜子,仿佛不再清晰地映照本真的容颜,而成了一面哈哈镜,折射出无数双眼睛的评判。我们如同舞台上的演员,生命的戏服尚未穿戴整齐,心却已为台下那虚无的掌声与喝彩而悬在半空。于是,脚步变得迟疑,声音开始犹豫,那个最真实、最鲜活的“我”,渐渐在众声喧哗中,迷失了归途。

这使我想起一位远房的姑姑。她曾是我们小城里最有名的裁缝,一双巧手,能让最寻常的布料开出花来。我童年记忆里最斑斓的色彩,便是她工作室中那些堆叠如云的绸缎与在她指尖飞舞的丝线。她为我做过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蒲公英,风一吹,仿佛能看见那些小伞兵真的飘荡起来。那时的她,眼神亮晶晶的,谈论起一件旗袍的滚边、一件西装的垫肩,整个人都在发光。

后来,小城的服装店被成衣的洪流冲垮,亲戚们开始劝说:“四十多岁的人了,做这个不成器,不如去超市做个收银员,稳定。”起初她是不愿的,但“不务正业”、“收入微薄”的议论声,像梅雨季节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她的生活。她眼中的光,在一次次“为你好”的规劝里,渐渐暗淡下去。最终,她放下了皮尺与剪刀,穿上了超市统一的蓝色工装。那件工装很合身,却仿佛一副枷锁,锁住了一个曾经斑斓的灵魂。我曾在她家阁楼的旧木箱里,看见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被制成标本的蝴蝶,美丽,却失去了生命。

姑姑的故事,是千千万万个被“别人眼中自己”所捆绑的缩影。我们背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心理包袱,沉重地行走于人世。那包袱里,装着父母的期望、邻里的口碑、同辈的攀比,以及整个时代喧嚣的价值观。我们扛着它,气喘吁吁,却忘了问一句:这究竟是谁的人生?

古人云:“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这是晋代张翰因思念故乡莼羹鲈脍而弃官归里的洒脱。他所放下的,是世人趋之若鹜的“名爵”,所追寻的,是内心真实的“适意”。这并非不负责任的逃离,而是一种生命主体性的觉醒。他知道,那顶乌纱帽再华美,若戴在头上如紧箍咒一般,便失去了全部意义。我们的包袱里,是否也装着这样一顶并不合自己心意的“乌纱帽”?

放下,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它并非决绝地与全世界为敌,而是温柔地与那个疲惫不堪的自己和解。尝试着,将那些嘈杂的评价调成静音,在心灵的废墟上,仔细辨认那微弱却从未熄灭的内在声音。这过程,犹如淘金,需在大量的泥沙中,反复冲洗,才能找到那一点属于自己的、闪光的真金。

我的友人林,便是在中年时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出逃”。他在一家体制内单位工作了近二十年,工作稳定,受人尊敬,是父母眼中的骄傲。然而,他心底始终埋藏着一个关于植物的梦想。他的办公室窗台,永远郁郁葱葱,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花草,他熟知它们的每一片叶脉,如同熟知自己的掌纹。我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他沉闷公务之余的一点雅趣。

直到他四十五岁那年,毅然提交了辞呈。所有人都愕然,包括他的家人。面对不解、惋惜甚至嘲讽,他只是报以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坚定。他说:“我把前半生交给了‘应该’,后半生,我想交给‘热爱’。”

他在城郊租下了一个带大棚的院子,取名“蕨代风华”,专门研究和培育各类蕨类植物。起初无比艰辛,从学者到农夫,双手磨出了老茧,皮肤晒得黝黑。但他眼里的光,却比我认识他这二十年来都要明亮。我去他的大棚拜访他,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一株罕见的扇叶铁线蕨分株。午后的阳光透过塑料膜,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跃。他指着一片如孔雀尾羽般美丽的蕨类,如数家珍地向我讲述它的习性与来历。那一刻,他不是一个落魄的中年创业者,而是一位君王,正巡视着他用热爱打下的、生机勃勃的王国。

他让我深刻地理解了,何为“与懂得自己的人携手同行”。他的妻子,从最初的不解到最终的支持,成了他最重要的合伙人;一些原本冷眼旁观的旧友,在参观了他的“植物王国”后,也成了他的座上宾。他并未刻意寻求理解,只是专注地走自己的路,那些同频的灵魂,便自然而然地被吸引而来。而对于那些始终无法理解他的人,他早已学会了一笑而过。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不屑,只有一种“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的坦然与澄澈。

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回报并非一定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那份由热爱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愉悦感。当一个人沉浸于其热爱之事时,便进入了心理学家所说的“心流”状态,物我两忘,时间停滞,只剩下创造与体验本身带来的巨大享受。这份愉悦,是任何外在奖赏都无法比拟的,它直接从心灵的泉眼里涌出,甘洌而纯净。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享受的,并非菊与南山本身,而是那摆脱官场桎梏后,心灵与自然合一的无限自由与愉悦。内心愉悦了,眼中的世界便随之改观。同样一座南山,在困于案牍的官吏眼中,或许只是寻常景物;但在心无挂碍的诗人眼里,却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禅意与美好。世界的美丑,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内心状态的投影。

诚如那段话语所言:“你生命的前半辈子或许属于别人,活在别人的认为中;那么后半辈子还给自己,去追随你内在的声音。”这“后半辈子”,未必是一个确切的时间节点,它更是一种心灵的顿悟与决断。可以是三十岁,可以是五十岁,也可以是七十岁,只要觉醒,便为时未晚。画家摩西奶奶七十余岁才开始作画,依然成就了一番传奇,她追随的,正是那被柴米油盐掩埋了半生,却从未消亡的内在声音。

当我们终于鼓起勇气,卸下重担,轻装上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自己选择的远方时,一个奇妙的转变便会发生。我们不再盯着那个遥远的目标焦虑不堪,而是开始享受路途本身的风景。每一点微小的进步,无论是姑姑重新拿起剪刀为布偶做一件小衣,还是友人林成功培育出一个新的蕨类品种,都像是在我们原本狭隘的精神版图上,开拓出一片新的疆域。

这“辽阔”,并非指物理空间的广袤,而是指内心世界的宽广与人格的丰盈。我们不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论者,开始理解并包容世事的复杂与人性的灰度;我们不再轻易被外界的风雨所撼动,因为内心有了坚实的锚;我们眼中的世界,也因此呈现出更加丰富的层次与无限的可能。

回望我的姑姑,前些日子,我听说她在社区的老人活动中心,重新支起了一个小小的裁缝摊,免费教孩子们做手工布艺。母亲在电话里说,她好像又变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样子,爱说爱笑,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那光,是卸下桎梏后的轻盈,是听见心音后的笃定,是忠于自己后的愉悦。愿我们都能寻回那束光,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辽阔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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