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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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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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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的微光

暮色漫过老巷时,王伯正坐在门槛上补一双旧布鞋。顶针在指间转了个圈,线头穿过针孔的瞬间,巷口传来孩童的嬉笑,他抬头望了望,随即又低下头,针尖在布面上轻轻游走。这双鞋是他给远方的孙子补的,尽管孩子早已不需要穿这样的手工布鞋,但他总说,针脚里的念想,机器做不出来。屋檐下的燕子窝空了半个月,去年这个时候,雏鸟正叽叽喳喳地等着亲鸟喂食,如今只剩下枯草在风里摇晃。王伯忽然想起年轻时送妻子去火车站的场景,绿皮火车鸣笛的刹那,她递过来的布包上,也绣着这样细密的针脚。

人生本质上就是一场孤独的旅行。那些曾与我们并肩的身影,如同列车经停的站点,有人上车时带来满箱的阳光,有人下车时留下一地的月光,最终都要各自奔赴不同的远方。王伯的妻子走了十五年,儿子在国外定居,每年回来一次,短暂相聚后又是漫长的等待。他习惯了在清晨扫净庭院的落叶,习惯了在黄昏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习惯了在寂静的夜里听座钟滴答作响。有人劝他去养老院,他笑着摇头,说这老房子里的每一块砖,都记着一家人的故事,守着它们,就像守着一场不会散场的回忆。

我想起在敦煌莫高窟见过的那位壁画修复师。三十出头的姑娘李晓燕,戴着放大镜,用细小的毛笔在残破的壁画上填补色彩。洞窟里没有自然光,灯光昏黄而稳定,照亮她专注的侧脸。她告诉我,修复一幅壁画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很多时候,一整天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耳边只有画笔划过墙面的沙沙声。“刚开始的时候,我总觉得孤独得发慌,”她放下画笔,指尖轻轻拂过壁画上的飞天,“后来慢慢发现,这些千年的壁画,其实一直在跟我说话。你看这线条的流转,这色彩的渐变,都是古人留下的呼吸。”

那些寂静的时光,终究会沉淀成生命的厚度。李晓燕说,有一次修复一幅唐代的仕女图,画面上的仕女手持团扇,衣袂飘飘,可惜面部色彩早已脱落。她查阅了无数史料,走访了十几位考古专家,终于在一本宋代的画论中找到关于当时色彩调配的记载。当她将最后一笔色彩补上时,夕阳恰好透过洞窟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仕女的脸上,那一刻,她仿佛看见千年前的画匠正站在她身边,露出欣慰的笑容。“孤独不是空虚,是和自己对话的机会,”她的目光落在壁画上,带着一种通透的笃定,“当你真正沉下心来,就会发现,每一个孤独的瞬间,都藏着成长的密码。”

古人早已读懂这份孤独。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并非逃避尘世的消极,而是在孤独中找到了与自然相和的节奏。他辞官归隐后,每日躬耕劳作,清晨荷锄而出,黄昏带月而归,邻里稀疏,少有访客。但他在《移居》中写道:“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偶尔的相聚固然珍贵,但更多时候,他是在与菊花、南山、明月为伴,在孤独中梳理内心的澄澈。那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坚守,正是在孤独的土壤里生长出的人格力量。

苏轼的一生,更是在孤独中演绎出生命的壮阔。乌台诗案后,他被贬黄州,初到之时,“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中写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字字浸透着孤独的寒凉。但他没有沉沦,在黄州的三年里,他开垦东坡,种稻酿酒,在晨光熹微中劳作,在夜色深沉时读书。他在《定风波》中写下“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那份在风雨中独行的从容,正是对孤独最有力的回应。后来他辗转多地,无论是岭南的瘴气,还是海南的蛮荒,都未曾消磨他的意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份豁达,是在孤独中淬炼出的生命韧性。

去年冬天,我在医院陪护生病的母亲。深夜的病房格外安静,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在空气中流动。有一次我去打水,走廊尽头的窗户外,一位老人正独自站着抽烟。月光照在他的白发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他看见我,主动打招呼,说他老伴在重症监护室,已经昏迷了半个月。“孩子们都在外地,赶回来要花时间,”他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冷空气中散开,“我守着就行,她能感觉到的。”后来的几天,我总能在深夜看见他的身影,有时在窗边伫立,有时在走廊踱步,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年轻时的他和老伴,笑容灿烂。

直到第七天,重症监护室的灯灭了。我看见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点了点头,没有哭,只是慢慢走到窗边,又点燃一支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脸,却清晰地让我看见,他手中的照片被攥得更紧了。第二天早上,我看见他在收拾东西,把老伴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一个旧行李箱。路过护士站时,他停下来,向每一位护士道谢,声音平静却带着郑重。“这辈子,她跟着我没享过多少福,”他对护士长说,“现在她走了,我得好好送送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孤独不是软弱,而是在历经生死离别后,依然能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与温柔。

人生的旅途上,我们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景。有春风得意时的繁花似锦,也有失意落魄时的断壁残垣;有三五知己相伴的欢声笑语,也有无人理解时的沉默寡言。但无论何种境遇,最终能支撑我们走下去的,始终是自己内心的力量。就像王伯,守着老房子里的回忆,在针脚里寄托思念;就像李晓燕,在昏暗的洞窟里,用画笔延续千年的文明;就像那位老人,在深夜的病房外,用沉默守护着最后的陪伴。

庄子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份孤独,是超越了世俗喧嚣的精神自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勇气。我们每个人都是天地间的过客,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拥有多少陪伴,而在于在孤独的旅程中,是否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是否能坚守内心的信念,是否能成为自己人生的主人。

如今的王伯,依然每天坐在门槛上补鞋。巷口的燕子又飞回来了,在旧窝旁筑了新巢。他会给路过的孩童递一颗糖,会和邻居聊几句家常,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指尖的顶针闪着微光。我问他,会不会觉得孤独,他指了指屋檐下的燕子:“你看它们,飞来飞去,不也各自忙着筑巢育雏吗?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没有念想。”

是啊,人生这场孤独的旅行,重要的不是有没有同行者,而是心里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坚守,有没有属于自己的微光。当我们学会在孤独中与自己对话,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前行,就会发现,那些独行的时光,早已在生命的长河中,沉淀成最珍贵的宝藏。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看似孤独,却用微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暮色渐浓,王伯收起针线,把补好的布鞋放进布包。巷口的孩童早已散去,只有燕子在屋檐下呢喃。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屋内,点亮了桌上的油灯。灯光透过窗户,洒在老巷的青石板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带,就像人生的旅途上,那些独行的微光,虽微弱,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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