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屋檐下

林晓第一次见到婆婆张桂兰带来的行李时，眉头就没松开过。蛇皮袋里露出半截带着泥点的搪瓷缸，旧棉被的边角磨得发毛，最让她倒吸凉气的是那个装着腌萝卜的玻璃罐，盖子没拧紧，褐色的卤汁浸黄了一小块布袋。“城里啥都有，妈您带这些干啥？”林晓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可话里的嫌弃还是飘了出来。

张桂兰攥着围裙角，黝黑的脸上堆着笑：“这萝卜是我自己腌的，晓啊你尝尝，比城里买的香。”说着就去揭盖子，一股咸涩的味道立刻在客厅里散开。林晓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正巧被转身的张桂兰看见，老人的手僵在半空，嘴角的笑也淡了下去。

矛盾像初春的嫩芽，悄无声息地冒了头。张桂兰习惯清晨五点就起床，劈柴的声音震得阳台的玻璃发颤；林晓爱熬夜赶设计稿，早上八点才肯睁眼，每次被吵醒都一肚子火。张桂兰做饭重油重盐，说“城里菜没味儿”；林晓讲究营养搭配，看着满桌的红烧菜直皱眉，偷偷把菜倒进垃圾桶时，又被婆婆逮了个正着。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是因为阳台的两盆花。林晓养了三年的绿萝长得枝繁叶茂，张桂兰却觉得“占地方还没用”，偷偷移到了楼道里，腾出位置种上了自己带来的菜籽。等林晓发现时，绿萝的叶子已经蔫了大半，菜籽却冒出了细小的绿芽。“妈您怎么能随便动我的花？”林晓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我同事送我的生日礼物！”

张桂兰也来了脾气，往门槛上一坐：“我种点菜给你们吃，有错吗？那破草能当饭吃？”两人吵得面红耳赤，正在书房加班的丈夫陈强跑出来劝架，却被林晓怼了句“你就知道和稀泥”，又被母亲瞪了眼“娶了媳妇忘了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那天晚上，林晓在客房睡了一夜，张桂兰坐在厨房的小马扎上，对着腌萝卜罐抹了半宿眼泪。

关系的转折，是林晓意外摔断了腿。那天她去工地送设计图，下雨路滑，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陈强接到电话时正在外地出差，急得声音都发颤，倒是张桂兰先镇定下来，背着林晓就往医院跑。老人常年干农活，力气比林晓想象的大得多，后背却硌得林晓生疼，她低头看见婆婆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心里忽然一酸。

住院的日子里，张桂兰把林晓照顾得无微不至。知道林晓吃不惯医院的饭菜，她每天五点就回家做饭，用保温桶装好，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往医院赶。菜里的油盐减了大半，清炒时蔬里卧着个嫩黄的荷包蛋，正是林晓平时爱吃的做法。林晓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口味，张桂兰挠挠头：“听你跟陈强打电话时说过。”

有天林晓半夜疼得睡不着，看见婆婆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她那件破了袖口的羊绒衫，正用细针仔细缝补。台灯的光打在老人手上，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却把针脚缝得比机器还整齐。“妈，这衣服挺贵的，我本来想扔了。”林晓轻声说。张桂兰抬头笑了笑：“衣服坏了补补还能穿，多可惜。我给你缝了个暗扣，以后袖口就不容易磨破了。”

出院回家后，林晓发现家里变了样。阳台被隔成了两半，一半摆着她的绿萝，另一半种着婆婆的菜籽，绿萝的花盆底下垫着塑料板，防止漏水弄湿菜籽；厨房的墙上贴了张便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少油”“少盐”“晓晓不吃辣”；张桂兰再也没在清晨劈柴，改成了用豆浆机打豆浆，声音轻了不少。

难题却没就此结束。陈强的公司突然裁员，他成了失业大军中的一员。那天晚上，陈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烟抽了一地。林晓坐在客厅里，心里又慌又乱，张桂兰却端来一碗热乎的疙瘩汤：“先吃饭，天塌不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沉闷。林晓白天上班，晚上回来还要安慰情绪低落的陈强；张桂兰看在眼里，偷偷托老家的亲戚打听工作机会，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摆摊，把自己种的菜和腌的萝卜卖了换钱。有天林晓下班回家，看见婆婆蹲在小区门口，正给一个顾客称菜，冻得双手通红，围巾上还沾着菜叶子。

“妈！您怎么在这儿？”林晓跑过去，一把夺过婆婆手里的秤。张桂兰慌忙把钱塞进口袋：“我闲着也是闲着，卖点菜补贴家用。”林晓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她想起以前自己嫌婆婆腌的萝卜味道重，嫌她种的菜占地方，可现在，正是这些她曾经嫌弃的东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张桂兰把卖菜攒的钱放在桌上：“这是我攒的五千块，虽然不多，能顶一阵子。晓啊，你别嫌妈没文化，陈强要是找不到工作，咱们就一起摆摊，我种菜，你算账，肯定能行。”林晓握住婆婆的手，又拉过丈夫的手：“妈，以前是我不好，总跟您闹矛盾。陈强，咱们别灰心，有妈在，有这个家在，什么困难都能过去。”

后来，陈强在亲戚的介绍下找到了工作，林晓也把婆婆腌的萝卜和种的菜包装起来，放在网上卖，没想到生意还挺好。阳台的绿萝和菜籽长得越来越茂盛，厨房的香味也越来越浓。有次林晓跟朋友视频，张桂兰端着一碗腌萝卜走过来，笑着说：“晓啊，再给你朋友寄点萝卜？”林晓笑着点头，眼里满是暖意。

冬天来临的时候，张桂兰给林晓缝了件棉袄，里面塞的是新弹的棉絮，暖和又轻便。林晓穿着棉袄，和婆婆一起在阳台晒太阳，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妈，您看这太阳多好。”“是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也落在阳台的两盆花上，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