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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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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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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清欢两从容

城市的苏醒,常始于一种粗粝的摩擦声。那是楼下早餐店卷闸门被用力推起的声响,仿佛一声沉闷的喟叹,划开凌晨最后一点混沌的夜色。紧接着,油锅滋啦作响的喧闹,蒸笼揭开时奔腾的白雾,以及店主老陈那带着睡意却分外响亮的吆喝——“新鲜豆浆,热乎的肉包嘞!”——这些声音与气味,便织成了一张实实在在、热气腾腾的网,将还在梦境边缘徘徊的街巷,一把兜进了一个叫做“白天”的、必须振作精神的世界里。

我的书桌就在临街的窗下。许多个清晨,我便是被这“烟火”的声浪托着,开始一天的读写。键盘的敲击声,试图在油条的焦香与菜板的咚咚声里,辟出一方安静的疆域。这仿佛是现代生活一幅微缩的图景:楼上是漂浮的思绪与符号,楼下是结结实实的生计与体温。我们常将“手持烟火以谋生”看作一种沉重的负累,是向生活的妥协。然而,当我真正凝视这“烟火”时,却发现它的深处,并非只有灰烬。

老陈的手,是一双值得细观的手。那绝非一双雅致的手,指节粗大,手背上有着洗不去的油渍痕迹,虎口处还有一道早年烫伤的浅疤。但这双手运作起来,却有一种令人屏息的韵律与精准。我曾仔细观察过他炸油条:两指捏起一绺柔软的面坯,手腕轻轻一抖,再顺势一拉,面坯便在空中划过一道柔和的弧线,滑入滚滚油锅,瞬间膨胀、定型,变得金黄酥脆。那一拉一抖间,有一种近乎舞蹈的节奏感。这双手,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似乎已经与面粉、油脂、温度达成了某种深邃的默契。它不再是简单地重复机械动作,而是在创造一种形态,掌控一种转化。这让我想起作家苏沧桑在《纸上》写到的捞纸师傅的手:“比白纸更白的手掌,已看不出掌纹和指纹,老茧连着老茧,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又被纸浆水浸泡得更白。”老陈的手虽不至于如此,但其内核是相通的。那被油渍浸透的纹理,那些细微的疤痕与茧子,何尝不是一部无字的日记?记录着寒来暑往,记录着与生活最直白的交手与对话。这“烟火”谋生的过程,竟也淬炼出一种专注的、身体力行的“匠气”,一份在重复中抵达熟稔与掌控的、沉默的尊严。

我的目光从楼下收回,落在桌案一盆小小的文竹上。它枝叶纤弱,云片般舒展,与窗外的喧嚣是两个世界。我照料它,只需一杯清水,偶尔搬去晒晒隔着玻璃的、温柔的晨光。它不提供饱暖,却供养心神。这大概便是那“一半清欢”了。我们总向往远方的山水,渴望一场彻底的逃离,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找到精神的慰藉。然而,季羡林先生却说,他能从书房外老猫的轻梦中获得宁静,从石榴树突如其来的开花里收获照亮世界的“惊喜”。清欢未必在远方,它更是一种内心的尺度,一种从日常纷扰中抽离片刻、与微小生命静默共存的能力。就像此刻,键盘声暂歇,楼下的市声仿佛退潮般隐去,我与这盆文竹相对,看阳光如何一寸寸挪过它细密的叶片,心中便漾开一片无用的、却无比真实的宁静。

这“烟火”与“清欢”,一者向下,牢牢扎根于生存的土壤;一者向上,轻盈探向精神的星空。它们看似对峙,实则相依。没有楼下那扎实、喧嚣的“烟火”托底,楼上的“清欢”便易流于轻飘的惆怅;而若无这点“清欢”的提领,终日沉沦于“烟火”,生命恐会失却那份必要的疏朗与回味。这正应了那句话:“人生的短短百年不过都是教人取舍罢了。”但取舍并非决绝的舍弃,而是平衡的艺术,是在“手持烟火”的必然里,不忘“且停且忘且随风”的悠然,在“且行且看”的旅途中,修炼一份“从容”的定力。

如何修炼这份从容?我的答案,藏在每周一次的“出走”里。我的去处并非名山大川,只是城市边缘一条沉默的河流。它没有名字,至少在导航地图上找不到。河岸杂乱,生着芦苇与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我来到这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或者找一块干燥的石头坐下,看水。

起初,心里仍是乱的。工作的未竟事宜,生活的琐碎烦恼,像水底纠缠的水草,时不时冒上来。但河水不管这些,它只是流。慢慢地,你会注意到一些东西。比如,对岸一丛芦苇后,忽然探出一只白鹭细长的脖颈,它静立如雕塑,倏地又一低头,精准地衔起一尾银亮的小鱼;比如,阳光斜照在水面,不是笼统的一片亮,而是碎成亿万片跃动的金鳞,每一片都在以微小的幅度急剧颤抖,闪烁着,又旋即湮灭;再比如,风从上游吹来,掠过水面时带起一种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仿佛河流在轻轻呼吸。这些景象,毫无功利,也不解答任何人生的难题,但它们以一种巨大的、平和的耐心,将你包裹。

这时,我想起另一位写作者的经历。她在失去至亲的漫长岁月里,焦虑与哀愁无法排遣,于是选择“到荒野和山林里去,在里头乱走、疾走”。她写道:“自然的秘境无穷无尽,我一次又一次被淹没在它信息的洪流中。”-她看见铜蓝鹟天蓝色的身影在雾中如仙界来客,看见棕脸鹟莺像小毛球一样在水里打滚,这些“奇幻的见闻有力地支撑起我的生活”。她并非在山水间找到了答案,而是那山水本身,成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容纳、承托、稀释了她的哀愁。这与我在无名河畔的感受何其相似。我们寻求的,并非逃离,而是将心灵暂时寄放在一个比个体悲欢更古老、更恒久的节奏里。在那里,“允许自己放下很多东西,不吵闹,不急躁,不思虑,只是在这个时空里像一块石头一样待着”。直到某个微妙的节点降临,“仿佛终于把自己的频道调对了,你的节奏对上了世界的节奏”-

那一刻,执着的渐渐松绑,纠结的随风而散,你不是解决了问题,而是忽然觉得,有些问题,或许本就不必那样紧绷地去对待。这便是“释怀”的开始吧——不是放弃,而是看清生活“一苦一甜”、“一朝一夕”的本质后,一种主动的坦然与松手。

于是,生活的轮廓在这烟火与山水的映照下,愈发清晰起来。前半生那奋力的一“撇”,写满执着:执着于学业,执着于事业,执着于爱恨,执着于证明与获得。那执着里,混合着奋斗的汗水(烟火),也掺杂着偶得的闲趣(清欢)。及至行至中途,挥笔写那后一“捺”,力道与方向便悄然变化。它不再一味地向外拓展、冲击,而更多是向内收敛、支撑。它开始懂得“静而不争远是非”的智慧,明白“心有山水不造作”的本真。这“释怀”的一笔里,有“一半清醒”,清醒于自身的局限与外物的无常;更有“一半放下”,放下那些强求不得的,看淡那些非此即彼的。

路遥马急的人间,我们总被追问目的与结果。可是,河的尽头是海,路的尽头又是什么?或许,答案真的“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试着慢慢来”的过程本身。是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那样,亲手测量湖的深度,详细记录盖房的每一笔开支,在具体的、甚至琐碎的数字与劳作中,体会与物质世界真切相连的滋味-1。重要的,是在这漫长的行走与取舍中,最终让生命的状态趋向于:有所为,故而踏实;有所爱,故而温暖;清醒地知悉边界,自律地持守节奏,于纷繁世事中,从容地知进退。

夜色复又垂下,楼下的卷闸门发出沉重的叹息,被拉下。一整日的烟火气,渐渐凉却,收拢进寂静里。街灯次第亮起,在光滑的柏油路上投下长长的、静谧的光晕。我关上窗,将市声与河流的水声都关在外面。桌角的文竹,在台灯的光晕里,绿得愈发沉静。

我知道,明日清晨,那粗粝而鲜活的摩擦声还会准时响起,生活的烟火永不熄灭。而我也知道,我心中已有一条无声的河流,在从容地流淌。那一撇一捺,就此稳稳落下。在谋生与谋心之间,在执着与释怀之畔,我愿常怀一份“以欢喜之心,慢度日常”-的祈盼,在且停且行中,路过这有滋有味、值得深爱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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