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槐树又落了一地细碎的花,王伯的藤椅就摆在树影里,藤条间嵌着经年累月的日光,泛着温润的蜜色。我每天下班经过,总见他握着紫砂壶,眯眼瞧着巷子里往来的人影,像在看一场永不散场的戏。有回我迟归,撞见他蹲在槐树下捡花瓣,佝偻的脊背弯成月牙,指尖捏着片粉白的花瓣,凑近鼻尖轻嗅,那神情,竟比少年人捧着情书还郑重。
“这花晒成干,泡在茶里有甜味。”他抬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你李婶在世时最爱这个,说槐花香里有春天的魂。”我这才知道,王伯守着这巷口的藤椅,守的不只是时光,还有与故人相关的细碎念想。
王伯年轻时是棉纺厂的八级钳工,一手绝活在厂里响当当。上世纪八十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涌来,不少工友“下海”挣了大钱,有人劝他也辞了铁饭碗,合伙开个修理铺。他那时正是壮年,手稳眼准,可琢磨了几夜,终究摇了头。“我这人笨,守着一台机床心里才踏实。”他说这话时,正蹲在机床前换零件,额角的汗珠滴在油亮的机身上,晕开小小的圈。
后来厂里改制,他没能幸免被分流,成了巷口修鞋摊的摊主。起初他抹不开面子,总戴着顶鸭舌帽,把头埋得低低的。有回我妈拿鞋去修,回来时眼圈红红的:“老王修鞋时,工具箱里还摆着当年的钳工证书,擦得锃亮。”我去送水给他,见他正用当年修机床的精密手法缝补一只开裂的皮鞋,银针在他指间翻飞,比姑娘家还灵巧。“修鞋和修机床没区别,都得用心。”他递给我一杯槐花茶,茶里飘着两朵干花,香气清浅。
最难的时候,他儿子要买房,首付差着一大笔钱。有人介绍他去工地做焊工,薪水是修鞋摊的三倍。他去了三天就回来了,手上烫了好几个水泡。“工地上的焊枪和厂里的不一样,我怕焊不好出危险。”妻子李婶埋怨他死心眼,他却翻出藏在箱底的工具箱,把那些磨得发亮的扳手、螺丝刀摆了一桌子:“咱凭手艺吃饭,不能糊弄。”
就这么守着修鞋摊,王伯送走了巷口的老邻居,也迎来了新租客。有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租住在巷尾,总穿着笔挺的西装去面试,却屡屡碰壁。那天暴雨,大学生蹲在修鞋摊躲雨,愁得直揪头发。王伯递给他一杯热茶,指着摊前的一排鞋:“你看这双运动鞋,底子磨平了,换个底还能穿三年;这双皮鞋,鞋跟掉了,钉上照样体面。人也一样,磕磕碰碰难免,修修就好了。”
大学生后来找到了工作,特地来谢王伯,送了他一盒上好的茶叶。王伯没收,只捡了几片刚晒好的槐花瓣给他:“泡在茶里,提神。”再后来,那大学生成了公司高管,开着豪车回巷子探望,王伯还是坐在藤椅上,握着紫砂壶,只是身边多了个小木桌,上面摆着大学生送的那盒茶叶,却始终没拆。“再好的茶,也不如咱巷口的槐花香。”他说。
李婶走的那年冬天,王伯把修鞋摊收了,整日坐在藤椅上,不说一句话。巷子里的人都担心他,常来陪他说话,给他送些热乎饭。开春时,王伯忽然在槐树下种了一排花,是李婶最爱的月季。他每天给花浇水、施肥,像照顾孩子似的。有回我问他:“王伯,您一个人不孤单吗?”他指着盛开的月季,又指了指巷口往来的人影:“你看这花,开得多热闹;这巷子,每天都有新鲜事,不孤单。”
巷口的张姐,是王伯的老邻居,开着一家小面馆,生意不算红火,却也安稳。她总说自己命不好,年轻时想考大学没考上,嫁人生子后,丈夫又得了慢性病,常年需要吃药。为了给丈夫治病,她起早贪黑和面、下面,手上的老茧比男人还厚。有回我凌晨路过面馆,见她正蹲在灶台前揉面,额头上裹着毛巾,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再揉会儿,面更筋道。”她抬头冲我笑,眼里满是疲惫,却透着股韧劲。
有人劝她涨价,说现在食材都贵了,她的面卖得太便宜。她却摇头:“巷子里都是老主顾,不少是退休老人,涨价了他们舍不得吃。”有个独居的张大爷,每天都来吃一碗阳春面,张姐总多给他卧一个鸡蛋。有人说她傻,她却说:“张大爷无儿无女,怪可怜的,一碗面的情分,值当。”
去年冬天,张姐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巷子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开学那天,张姐关了面馆,穿着新买的碎花裙子,送儿子去火车站。她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驶远,眼泪止不住地流,却笑着掏出手机给巷子里的人报喜。那天晚上,她煮了一大锅面条,给每户人家都送了一碗,面条里卧着金黄的鸡蛋,香飘整条巷子。
我曾问张姐,这么多年累不累。她正给丈夫熬药,药香混着面香飘满小屋。“累啊,怎么不累?”她搅动着药罐里的药材,“可你看,儿子考上大学了,老公开心了,街坊邻居也待见咱,这不就是好日子吗?”她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嘴边吹了吹,眼神里满是满足。
巷尾的陈老师,退休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一辈子没结婚,守着一间堆满书籍的老屋。我小时候总去他家借书,他的书架从地板顶到天花板,每本书都包着牛皮纸封面,写着书名。有回我借了本《朝花夕拾》,还书时发现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平淡日子里的诗意,藏在字里行间。”
陈老师退休后,在巷口办了个免费的读书角,摆了几张旧桌子和椅子,把自己的书摆出来,供街坊邻居阅读。起初没什么人来,他就每天坐在读书角前,戴着老花镜看书。有个调皮的小男孩总来捣乱,把书扔得满地都是。陈老师不生气,捡起来擦干净,还给小男孩讲书里的故事。后来小男孩成了读书角的常客,还带动了其他孩子一起来。
有回我问陈老师,一辈子没结婚,会不会觉得遗憾。他放下手中的书,指着窗外的槐树:“你看这槐树,年年开花,年年落叶,独自生长,不也活得很自在吗?我有书作伴,有街坊邻居相陪,不孤单。”他给我泡了杯绿茶,茶叶在水中舒展,香气袅袅。“人生就像这茶叶,沉下去时积蓄力量,浮起来时散发清香。”
去年秋天,陈老师得了重病,住进了医院。巷子里的人轮流去照顾他,王伯每天给她带一杯槐花茶,张姐每天给她送一碗热汤,孩子们则把自己画的画送给她。陈老师出院后,读书角更热闹了,不少人把自己的书捐了过来,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连窗台上都摆满了。陈老师坐在读书角前,看着孩子们读书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前几日,我在巷口遇见王伯,他正给月季浇水。槐花开得正盛,花瓣落在他的肩头,像撒了一层粉雪。“你看这花,有开有落,多像人生啊。”他递给我一朵刚摘的月季,“开的时候好好赏,落的时候也不难过,明年还会开。”
我握着那朵月季,花香萦绕鼻尖。忽然明白,生活的本意,从来不是追名逐利,不是强求圆满,而是在平淡的日子里,守着一份知足,怀着一份感恩,认真对待每一个日出日落,用心感受每一次花开花落。就像王伯的藤椅,守着巷口的时光,见证着往来的人影;像张姐的面馆,一碗热面暖人心,藏着邻里的情分;像陈老师的读书角,一本好书传温情,孕育着诗意与希望。
我们都是小人物,在这世间奔波忙碌,有喜有忧,有苦有甜。或许会经历人生的起落,或许会遭遇生活的磨难,但只要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懂得知足,学会感恩,就能在平淡的日子里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就像巷口的槐树,无论风雨如何侵袭,依然年年开花,岁岁结果;像檐下的花,无论无人问津还是受人追捧,依然静静绽放,吐露芬芳。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巷口的藤椅上,王伯又握着紫砂壶,眯眼瞧着往来的人影。张姐的面馆里飘出了面香,陈老师的读书角传来了孩子们的读书声。槐花瓣落在地上,被风吹起,像一场温柔的梦。这平淡的巷景,这寻常的人物,藏着最真切的生活,也藏着最深刻的人生哲理——一起一落是人生,亦喜亦忧是心情,一朝一夕是日子,亦苦亦甜是生活。好好活着,便是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