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住在老城区的小巷巷里。每天清晨六点一刻,我会准时出现在巷口的公交站台,等待那趟开往河对岸的1路公交车。
站台是旧式的,铁皮棚顶刷着早已斑驳的蓝漆,长条木椅被岁月磨出了光泽。等车的大多是熟人——提着菜篮准备赶早市的王婶、背着书包打哈欠的中学生、还有几个像我一样需要过河上班的人。我们很少交谈,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形成了某种默契。
1路车来了,是一辆电动公交车,发动时总要喘几口粗气。车门“嗤”的一声打开,司机老陈朝我点点头。我刷了公交卡,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缓缓启动,驶出老城区,朝着河上的大桥而去。
河叫资江,大桥建于七十年代,灰色的水泥桥身,栏杆上的铁艺花纹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公交车驶上桥面时,总会有一个微微的仰角,像是深吸一口气,准备完成这段每日的横渡。
桥上风景,四季不同。
春天,河岸的柳树抽出新芽,晨雾在河面上浮动,对岸新城区的高楼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夏天,河水因上游雨水而变得浑浊湍急,有胆大的少年在桥墩附近游泳,他们的笑声能穿透车窗玻璃。秋天,岸边的芦苇白了头,偶尔能看到捕鱼人驾着小船撒网,动作悠缓如古典舞。冬天,河水瘦成一道深青色,裸露的河床上,不知谁家的菜地还倔强地绿着。
但真正让我记住的,不是风景,是人。
常坐这趟车的人里,有个总是坐在后门边上的老人。他约莫七十岁,清瘦,穿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膝盖上常放着一个帆布包。某天暴雨,车上人少,他坐到了我旁边。
“这桥,是我参与修建的。”他突然开口,眼睛望着窗外。
我有些惊讶。他说他姓李,上世纪七十年代大桥建设时,他是工地上的技术员。“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机器,很多活靠人力。建桥墩时,我们三班倒,人歇工不停。”他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像是在回忆某种节奏。
“最困难的是合龙那天,”李老说,“两边桥体要准确对接,误差不能超过两厘米。那晚我们谁也没睡,工地上灯火通明。当最后一块桥板安装到位时,天刚好亮起。我们这些大男人,抱在一起哭。”
公交车此时正行驶在大桥中央。李老轻声说:“每次过这座桥,我都能听见当年打桩的声音。”
那天之后,我再看这座桥,感觉完全不同了。那些斑驳的桥墩,不再是冰冷的水泥,而是一段凝固的时间,是无数双手的温度,是一个时代的呼吸。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卖菜妇人。她约莫五十岁,每天带着两大筐蔬菜上车,筐里是沾着露水的青菜、饱满的番茄、还带着泥土的萝卜。她总是在老城区上车,到新城区菜市场下车。
有个冬天的早晨,车上特别挤。妇人的菜筐不小心碰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羽绒服。女子顿时皱眉:“能不能小心点?我这衣服很贵的!”
妇人连声道歉,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要帮忙擦拭。女子侧身躲开,嘴里嘀咕着:“脏死了。”
这时,司机老陈通过后视镜看到了,拿起话筒说:“大家都体谅一下,这位大姐每天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就为了给儿子挣大学学费。生活都不容易。”
车厢安静了几秒。那个年轻女子愣了一下,低声说了句“算了”,转身挤到前面去了。卖菜妇人低着头,把菜筐往自己身边又拉了拉,缩成更小的一团。
下一站,有人下车,卖菜妇人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她却没有坐,依然蹲在菜筐旁。直到一位老太太上车,她才赶紧起身:“您坐这儿。”
那一刻,我看到了尊严的形状——它不在高昂的头颅里,而在弯曲却不肯折断的脊梁中。
司机老陈是个有意思的人。五十多岁,头发花白,开1路已经二十年。他记得很多常客,知道王婶的孙女今年高考,知道中学生小刘喜欢篮球,知道我每周三会晚十分钟因为那天要交稿。
老陈有个习惯:每当车子驶过大桥最高点时,他会轻轻按一声喇叭,很短促,像一声叹息。我问过他为什么,他笑着说:“跟桥打个招呼。”
后来从其他老乘客那里听说,老陈的妻子十年前病逝,骨灰撒在了这座桥下的资江里。那声喇叭,是只有他和她懂得的问候。
有次晚班车,我加班到很晚,坐上最后一趟1路。车上只有我和老陈。过桥时,他照例按了喇叭,然后说:“你看这河水,白天看着脏,晚上有月光照着,还挺好看的。”
我望向窗外,月光洒在河面上,破碎又重圆,像无数银色的梦。
“我老婆说,河水最公平,”老陈的声音在空荡的车厢里回响,“它带走一切,又孕育一切。人就像河上的倒影,看着实在,一碰就散。可你说怪不怪,散了还在那儿,换个样子接着存在。”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做“渡”。我们每天过桥,从老城区到新城区,从过去到未来,从生到死。而有些东西,是河水带不走的。
春天的一个早晨,车上发生了件小事。
一个孕妇突然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她的丈夫惊慌失措,语无伦次。车厢骚动起来,有人让座,有人询问,有人建议赶紧下车去医院。
老陈通过后视镜看到,大声说:“各位,下一站我不停了,直接开过桥去新城区医院,大概七八分钟。有急事的可以在下一站提前下车。”
令人惊讶的是,全车十几个人,没有一个下车的。
“快开吧陈师傅,救人要紧!”
“大姐坚持住,马上到了!”
“我打过120了,让他们在医院门口等!”
公交车变成了一辆救护车,平稳而快速地驶过大桥。阳光透过车窗,在每个人脸上跳跃。我注意到,卖菜妇人从筐里拿出一个西红柿,用手帕擦干净,递给孕妇:“吃点甜的,补充体力。”
孕妇接过,眼泪掉了下来。
那天,公交车没有按常规路线行驶,但每个人都觉得,这是1路最正确的一趟行程。我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摆渡”,从危难到平安。
后来,我搬离了老城区,也换了工作,不再需要每天搭乘1路过河。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坐了最后一趟老陈驾驶的1路。过桥时,老陈按了声喇叭,比平时长一些。
“要走了?”他问。
“嗯,明天搬。”
“好事。人总要往前走的。”老陈顿了顿,“不过有空回来坐坐,这桥、这车、这河,都还在。”
我点点头,忽然眼眶发热。
下车时,老陈说:“等等。”他从驾驶座旁边拿出一个小纸包,“李老让我给你的,他最近腿脚不好,不怎么坐车了。”
纸包里是一块桥墩水泥碎片,用砂纸打磨过,上面刻着四个小字:渡人渡己。
如今几年过去,听说资江越来越清了。那座老桥不远建的四桥分担交通压力。
但我常常想起那段过河的日子。
我们挤在摇晃的车厢里,互不相识却又息息相关。我们各自带着生活的重担——李老带着他的记忆,卖菜妇人带着她的生计,老陈带着他的思念,我带着我的迷茫——共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横渡。
河水无声流淌,大桥默然屹立。公交车日复一日地往返,像一根针,缝合着两岸的晨昏。
有时候我想,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河,一座桥,一趟永不停止的1路公交车。我们既是乘客,也是摆渡人;既被时间冲刷,也参与时间的塑造;既渡河,也被河渡。
而所有的横渡,最终都是为了抵达那个简单又艰难的彼岸:更好地理解生活,更温柔地对待彼此,更平静地接受流逝,更勇敢地继续前行。
那块水泥碎片,至今放在我的书桌上。它不再是一座桥的一部分,却成了我内心的桥墩,支撑着某种不会随时间坍塌的东西。
每当生活湍急如河水,我便会触摸它粗糙的表面,想起那些清晨和黄昏,想起那些面孔和故事,想起我们曾一起,渡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