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我独自登上故乡的那座老山。山路早已被荒草半掩,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行至半山腰,一处观景平台映入眼帘。几个年轻人正在为拍照角度争执不休——有人想拍对面的奇峰,有人执着于脚下的断崖,还有人对准了远方城市模糊的轮廓。
我静静地找块平整石头坐下,看他们争论了约莫一刻钟。最终,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慢慢走过来,说了句:“这山最有意思的地方,不是你们争的这些。”
年轻人停下争执,好奇地看向老人。
“你们看,”老人指着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那些山,你站在这个角度看是一种形状,换个位置又是另一种模样。其实山从未改变,变的是看山人的位置和心境。”
这句话让我想起已故的祖父。他是个木匠,一生做得最多的是窗框。儿时我常蹲在他的工作间,看他如何将粗糙的木材刨平、凿眼、榫接。最让我着迷的,是他总会在窗框上留下一个“不完美”的地方——有时是一处天然的纹理,有时是一个小小的疤痕。
“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把疤都去掉?”我曾问。
祖父放下刨子,擦了擦汗:“窗子要透光,不是要挡住光。木头的故事都在这些纹理和疤里。看窗子的人,如果只盯着这些小瑕疵,就看不见窗外的好风景了。”
许多年后,当我因为工作中的一次失误而彻夜难眠时,忽然明白了祖父的话。那扇他为我房间做的窗子还在老屋,透过它,我童年的天空永远是完整的,尽管窗框上有三处明显的木疤。
人生的高度,或许真的不在于我们看清了多少事——这个世界太大,事物太复杂,没有人能真正“看清”全部。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学会了“看轻”什么。那些曾让我们夜不能寐的得失荣辱,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那些他人的眼光与评判,当我们将它们放置于更广阔的生命图景中,它们会自然地找到合适的位置和分量。
母亲是个爱种花的人。我家小小的阳台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娇贵的兰花,也有粗犷的仙人掌;有需要精心浇灌的杜鹃,也有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太阳花。邻居阿姨曾笑话她:“这些花习性都不一样,你这样混着养,哪能都养好?”
母亲只是笑笑,继续她的园艺。奇妙的是,那些花竟都长得不错。后来我观察到母亲的秘诀——她为每盆花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喜阴的放在角落,爱阳的摆在中间,需水多的靠近水槽旁,耐旱的放在边缘。她从不强求所有花同时开放,也不苛责哪一株长得慢些。
“花有花的脾气,人有人的性子。”母亲常说,“认识再多花,不如懂得怎么让它们都能好好生长。”
心灵的宽度,恰如母亲那个拥挤而和谐的阳台。我们一生中会遇见许多人——有些人与我们相似,有些则截然不同;有些人让我们如沐春风,有些人则让我们如坐针毡。真正的宽度不在于认识了多少面孔,而在于内心能容纳多少差异,能理解多少不同于自己的存在方式。
去年同学聚会,当年班级里最沉默寡言、总是独来独往的那个同学,如今成了一名出色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他的相册里,有非洲草原的落日,有南极冰川的企鹅,有亚马逊雨林里从未被记录过的鸟类。当我们惊叹于他的成就时,他淡淡地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不爱人群爱动物的天性,也花了更长时间才明白,独处不是缺陷,而是我的天赋。”
那一刻,我看到了包容的另一种形式——不仅是对他人的包容,更是对自我的包容,对那些曾经被视为“不合群”、“不正常”的特质的接纳与欣赏。
朋友林薇曾活成所有人期待的模样:985高校毕业,进入知名企业,五年内晋升三次,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丈夫,在市中心买了学区房。在旁人眼中,她是人生赢家的标准模板。
直到三年前,她辞去了年薪百万的工作,卖掉了市中心的房子,搬到郊区租了个带院子的小屋。如今,她在院子里种菜养花,开了个小小的陶艺工作室,收入不到以前的五分之一,脸上却有了我们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用了三十五年活成别人眼中的完美,却从没问过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一次午后,在她堆满陶土的小院里,林薇一边拉坯一边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捏陶时,发现我的手在颤抖——不是紧张,而是兴奋。那种感觉,比我拿到任何一笔大订单都更真实。”
她指着一排形态各异的陶器:“这个歪嘴的杯子,是我第一次作品;这个不均匀的花瓶,是我尝试新釉料的失败品。但每一个,我都珍视。因为它们记录的是我真实的探索,而不是为了满足谁的期待。”
生命最好的样子,大概就是如此——不是按图索骥地复制他人的成功路径,而是勇敢地探索自己的可能性,即使那意味着要走过弯路,要面对不确定,要承受他人的不解。
单位新来的实习生小陈,是位坐轮椅的年轻人。面试时,许多同事担心他无法胜任需要频繁外勤的工作。然而三个月后,他成了部门里最受欢迎的新人。
小陈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跑现场,但他开发的线上协作系统,让外勤工作效率提高了40%。他不能参加晚上的聚餐,却利用这些时间建立了一个行业知识库,成为大家最常访问的内部资源。
“我的轮椅让我去不了很多地方,”小陈在一次分享会上说,“但也让我更专注于我能做的事。人生有无数的‘不能’,但也有同样多的‘能’。关键是你盯着哪一边。”
这番话让我想起登山时的体验。当人们把所有注意力放在脚下的障碍时,往往会错过沿途的风景,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登山。人生本就有无数种选择与可能,真正的局限往往不是外部的条件,而是我们内心为自己设下的藩篱。
父亲六十五岁那年,突然决定学钢琴。母亲笑他:“手指都硬了,现在学这个做什么?”我们这些子女也委婉地提醒他,可以有些更“适合老年人”的爱好。
父亲不为所动。他买了电钢琴,戴上耳机,每天练习两小时。起初,他的手指笨拙得不听使唤,简单的练习曲都弹得断断续续。半年后,他已经能弹奏《献给爱丽丝》的主旋律。一年后的春节,全家团聚时,他完整地弹奏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琴声并不完美,有几个音符还弹错了。但当父亲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光芒时,我们突然都沉默了。那一刻,没有人再关心他弹得是否专业,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六旬老人对生命纯粹的赤诚。
“能折腾的年纪尽情折腾”,这话不仅适用于青年。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我们就拥有“折腾”的权利与能力。全力以赴不是年轻人的专利,而是每个珍视生命的人都可以选择的态度。
去年冬天,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独居时光。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我不得不暂停工作,独自面对漫长的康复期。最初的日子是煎熬的——寂静的房间里,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手机很少响起,世界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
正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真正地“与自己生活”。我重新拾起荒废多年的阅读习惯,在书中与千百个灵魂对话;我学习烹饪简单的餐食,在食材的搭配中感受创造的乐趣;我每天记录身体的变化,在微小的进步中学习耐心。
渐渐地,我发现独处不再是煎熬,而成为一种丰富的体验。我不再依赖外界的喧嚣来填补内心的空虚,而是学习在静默中聆听自己的声音。当春天来临,我终于康复时,我发现自己不仅恢复了健康,也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心安定。
不论我们与谁生活,婚姻中、家庭里、社群内,生命的本质仍是自己与自己的相处。那些关系像镜子,映照出我们不同面向,但镜前的人,始终是我们自己。觉察内心,调整心态,不是避世的修行,而是为了更好地参与生活,更有力量地“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强大不是坚不可摧的盔甲,而是如水的韧性。老家村口有棵古槐,据说已有三百年历史。它经历过雷击、虫害、干旱,主干早已中空,但每年春天,它依然萌发新枝,夏天时依然撑起一片浓荫。
最特别的是,它的树干上有一个天然的树洞,孩子们常在那里藏些小秘密。这棵树没有因为自己的“不完美”而停止生长,反而将伤痕变成了礼物。
练就强大的自我,或许就是如此——不是没有脆弱,而是接纳脆弱;不是没有伤痕,而是让伤痕成为生命故事的一部分;不是不会跌倒,而是每次跌倒后,都记得为什么出发,并能重新上路。
站在山顶的那一刻,夕阳正缓缓下沉,将远山染成金色。那些年轻人早已下山,周围只剩风声和偶尔的鸟鸣。我突然明白,人生的高度、心灵的宽度、生命的模样,都不是静止的成就,而是动态的过程。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学习看轻该看轻的,珍视该珍视的;包容能包容的,坚持该坚持的;活出独特的自己,又不困于狭隘的自我。这条路没有终点,每一步都是起点;没有标准答案,每一次选择都在定义答案。
下山时,天已全黑。我打开手电,一束光在前方的路上跳动。这光不足以照亮整座山,但足够让我看清下一步该踏在哪里——而这,或许就是生命给予我们最实在的礼物:不是全知的明亮,而是前行的微光;不是完美的答案,而是探索的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