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阳跃君的头像

阳跃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21
分享

长路短句

年轻那会儿,我特别迷聪明人。

他们说话利索,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新出的玩意儿,摸两下就上手;复杂的关系网,捋一遍就门清。我觉得他们脑门上刻着“机会”俩字。我学他们说话的腔调,练反应速度,甚至偷偷记下些冷知识,好在不经意间露一手。管用吗?真管用。领导多看我两眼,好事偶尔轮到我。走路上都觉得脚下生风,好像摸着了人生的门道。

后来遇见老陈,这想法慢慢塌了。

老陈在单位资料室管档案,快六十的人,头发白得像落了一层霜。他不爱说话,年轻人背后叫他“闷葫芦”。有回我们赶个项目,卡在个老技术问题上,新办法试了个遍,就是不通。有人半开玩笑:“要不,去资料室翻翻老黄历?”

我们一窝蜂去了。老陈正戴着手套修补一本快散架的旧册子,用小刷子蘸着浆糊,一点一点抹。我们七嘴八舌说困难,他头也不抬,嗯啊地应着。等我们说够了,他放下刷子,起身走到最里头那排铁皮柜,半蹲下,拉开最下面一个抽屉。那抽屉塞得满满当当,他一摞一摞搬出来,搬到第三摞时停住,从中间抽出一个牛皮纸袋,灰扑扑的,边角都磨毛了。

“八五年,厂里技改组碰过类似情况,”他声音平得像尺子拉出来的线,“后来用‘阶梯式退火’解决了,这里有记录。”

我们打开纸袋,里头是手写的报告纸,蓝墨水字迹工整得过分,关键处用红笔打了圈。照着那土办法一试,机器真就哼哧哼哧转起来了。

那一刻我愣在那儿。我们这帮自诩聪明的年轻人,折腾好几天,不如老陈在故纸堆里翻五分钟。后来我常往资料室跑,发现他的“透”不是偶然。哪个柜子哪一层放着哪年的什么类型的报告,他不用看标签;哪个技术革新背后连着哪些失败和争论,他门儿清。他不参与我们热火朝天的讨论,是因为他早就在这些发黄的纸页里,把所有的路都走过一遍了。看得透,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是脑子转得快,而是把岁月一寸一寸都垫在脚底下,垫高了,自然就看得远了。

看透了,心就顺了吗?才不是。有时候看得越透,心里越堵。你明明看见前面是个坑,可后面有人推着,自己那点虚荣心吊着,闭着眼也得往下跳。这时候,就得自己把自己捋顺了,这叫想得通。

阿杰是我高中同桌,画画的天才。高三那年他给校刊画插图,能把老校长画得又威严又慈祥。我们都考了普通大学,他咬着牙复读一年,上了美院。那时候他留长发,眼神亮得灼人,说要去巴黎,要去纽约,要让自己的画挂在美术馆最中间的墙上。

开头几年同学会,他还来,话不多,但聊起艺术眼里有光。后来渐渐不来了。听说他在城北租了个地下室当画室,一幅画画半年,没人买。再后来,听说他去了少儿美术培训中心当老师。

去年冬天,我在商场里碰见他。他穿着件沾满颜料的牛仔围裙,正带着十几个孩子画星空。孩子吵得像一锅爆豆,他笑眯眯的,蹲在这个旁边说两句,走到那个身后调点颜色。等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我们坐在一堆画具中间喝罐装咖啡。

“没想到吧,”他先开了口,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现在是孩子王。”

我不知该接什么。他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前年我妈查出来癌症,要钱。我把画室里所有的画,论斤卖给收废品的,换了六千四百块钱。”他顿了顿,眼睛看着远处一个正在画紫色大象的孩子,“卖完那天晚上,我坐在空荡荡的画室里,忽然就……通了。我从前觉得,画画就是为了成名家,进画廊,被人仰着脖子看。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可你看这些孩子,”他指了指墙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太阳和房子,“他们画画就是因为高兴。我看着他们高兴,我自己也高兴。我还在画画,这就挺好。”

他说话时,手上沾着的蓝色颜料已经干了,像块胎记。那个曾经谈起梵高就激动得声音发颤的少年,好像被他自己妥帖地收藏起来了。现在的阿杰,踏踏实实地站在颜料和儿童笑声之间,眉眼舒展。想得通,不是认命,是把自己从“必须成为什么”的模子里抠出来,重新捏一个舒坦的姿势。通了,路就宽了,天就亮了。

道理懂了,心也宽了,腿就能迈开了吗?更多人是卡在这一步。从“知道”到“做到”,中间隔着爬不完的山。

我父亲种了一辈子地。他有个习惯:每天天不亮就去田埂上转,弯腰抓把土,在手心里捻捻,就知道该不该浇水,该不该施肥。我考上大学那年,他在灶台边抽了一晚上烟,最后说:“念书是好事,但别把地忘了。地最实在,你糊弄它一时,它饿你一年。”

我第一次创业失败后回家,蹲在田埂上发呆。父亲走过来,挨着我蹲下,递给我一根烟。我们沉默地抽完,他问:“你还想干不?”

“想。”

“那明天开始,跟我下地。”

我真跟他下了三天地。玉米地除草,蹲着,用小锄头一棵一棵地清。太阳毒,汗流进眼睛,辣得睁不开。腰像断了似的疼。第三天傍晚,我直起身,看着眼前被我们清理得干干净净的一垄地,忽然明白了点什么。父亲的“做”,从来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就是这一锄头一锄头,就是这日复一日。

第二次创业,我开了个小工作室。自己跑市场,挤公交车抱着样品;自己当木工,锯木头锯得满手水泡;自己当客服,半夜回消息。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就是琐碎,日复一日的琐碎。胶带用了一卷又一卷,锯末吸了一肺又一肺。但看着那些木头在自己手里慢慢变成桌子、变成椅子,那种感觉,和父亲看着玉米抽穗的感觉,大概是一样的。做得到,真没什么秘诀,就是把一件最简单的事,重复一千遍,一万遍,直到它长进你的骨头里。聪明人找路,而“做得到”的人,自己就是路。

路修起来了,风雨也来了。最难的往往不是开始,是看不见尽头的时候。这时候,就得熬得住。

我们厂里搞技改那三年,我是项目组最年轻的。带队的李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实验做到第八个月,关键数据一直不稳定。团队里最得力的两个工程师,一个被私企高薪挖走,一个考上了公务员。剩下的人心都散了。

那天开例会,会议室烟雾缭绕,抱怨声此起彼伏。有人说设备不行,有人说方向错了,有人干脆建议解散项目组。李工一直没说话,他坐在窗边,手里转着一个旧搪瓷杯。等大家都说累了,他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

他没有讲大道理,而是开始写日期。从项目启动那天开始写,一天一天,写到当天。然后在很多日期下面打叉,在少数日期下面画圈。

“打叉的日子,是失败的日子。”他转过身,粉笔灰沾在袖口上,“画圈的日子,是有一点点进展的日子。你们看,叉比圈多得多。但圈,一直在出现。”

他走回座位,端起搪瓷杯喝了一口:“我父亲也是搞技术的,他跟我说过一句话——技术这东西,你糊弄它一天,它糊弄你一辈子。咱们这个事儿,成不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今天散了,前面那些叉,就真的只是叉了。”

会议室安静下来。后来我们没散。李工还是每天最早来,最晚走,对着那些失败的数据反复看。我们也跟着,该做实验做实验,该记录记录。最艰难的是第二年冬天,经费紧张,暖气不足,实验室冷得像冰窖。大家手上都生了冻疮,记录数据时铅笔都握不稳。但没人再说放弃的话。李工自己掏钱买了个小太阳,放在实验室中间,谁冷了就过去烤烤手。

第三年春天,数据突然就稳了。成功那天,没有欢呼,大家只是静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李工走到那个小太阳旁边,蹲下来,把它关了。然后他维持着那个蹲着的姿势,很久没动。我看见他用手背很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熬得住,到底是什么呢?大概就是在所有灯都熄灭的时候,你自己心里还肯亮着一根火柴。并且相信,天,总是会亮的。

如今我也到了被人喊“老师傅”的年纪。回头看看,年轻时羡慕的那些聪明劲,像夏夜的萤火虫,好看,但风一吹就散了。真正在生活里扎下根,让我在沟坎坎前没趴下,在冷冷清清时没掉头的,还真是这十二个字:看得透、想得通、做得到、熬得住。

它们不发光,不炫目。它们像田埂上的泥土,像老樟树的年轮,平常看不见,但你靠着它们,心里就踏实。聪明是锋利的镰刀,能一下子割倒一片稻子;但这十二个字,是磨刀石,是握刀的手上厚厚的茧,是割完一垄又一垄,腰再酸也直着的那股劲。刀会钝,手和茧,却越磨越经事。

老陈前年退休了。资料室换了电子检索,年轻人再也不用手动翻档案。但偶尔遇到系统查不到的旧事,老同事还是会念叨:“要是老陈在,准知道放哪儿。”阿杰的美术班今年开了第四家分店,他微信头像换成了和孩子们的合影,笑出一口白牙。父亲老了,地交给堂弟种,但他每天还是要去田边走走,说闻闻土腥气,晚上睡得香。李工退休后被返聘,现在带着更年轻的团队,攻新的山头。

生活这东西,年轻时比谁跑得快,年长了才明白,比的是谁走得稳。一步一印,透、通、做、熬,都在这些印子里了。

窗外的老樟树,我搬来时就这么粗,现在还是。它经过旱年,叶子蔫得打卷;也经过涝年,根泡在水里。可它年年发芽,年年落叶,不说话,只是站着。它的生命里没有“取巧”这两个字,有的只是见过四季,忍过风雨,慢慢长,稳稳站。于是它站在那儿,自己就成了光阴的一部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