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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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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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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雪无声

段九妹第一次决定逃跑的那个冬夜,屋檐下的冰棱有三寸长。

丈夫张庄庄的酒瓶碎在门槛上,玻璃碴子混着劣质白酒溅到她小腿肚,冷得发烫。她没哭,只是蹲下身,一片片捡起那些碎片,手指割破了,血珠渗出来,在昏黄的灯泡下像暗红的珠子。

“捡干净!”张庄庄吼着,摇摇晃晃走进里屋,鼾声很快响起。

段九妹把最后一片玻璃扔进垃圾桶时,看见了伍满开。这个沉默的打工仔站在院门外阴影里,手里拿着一瓶云南白药和一卷纱布。他什么也没说,把东西放在磨盘上,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那是2003年,湘西这个小县城刚通了铁路,不少外地人来打工。伍满开是四川人,在张庄庄的砖厂干活,话少,手脚勤快。张庄庄开砖厂赚了点钱,脾气也跟着见长,尤其喝酒后,拳头不长眼。

段九妹是本地人,22岁嫁过来时,张庄庄还是个勤恳的小老板。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第一次在牌桌上输掉半个月利润开始,也许是从第一瓶白酒下肚开始。家暴像梅雨季节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九妹,你腿怎么了?”隔天在砖厂食堂,伍满开低声问。

“摔的。”段九妹盛了满满一勺辣椒炒肉扣在他饭盒里。

伍满开看着她手腕上的淤青,没再问。吃完饭,他从裤兜掏出个小铁盒:“跌打膏,老家带来的。”

这样的片段积攒了两年。一瓶药膏,一句“吃饭了吗”,偶尔帮忙挑两担水。在漫长的暴力阴影里,这些微光成了段九妹活着的证据。

转机出现在2005年秋天。张庄庄投资失败,砖厂濒临倒闭,他变本加厉地喝酒打人。那天段九妹高烧,没及时做饭,被他一脚踹在腰上,半天没爬起来。

深夜,她收拾了一个帆布包,只有几件衣服和一本结婚证。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看这栋住了七年的二层小楼,月光照着窗玻璃上褪色的喜字。

“九姐。”

伍满开推着自行车站在路口,车筐里放着一个行李袋。

“你怎么...”

“我辞工了。”他简短地说,“听说今晚有去昆明的火车。”

段九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悲伤,是一种终于决堤的解脱。她坐上自行车后座,双手轻轻抓住伍满开的衣角。车轮碾过石板路,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火车开动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段九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家乡,轻声说:“我叫段九妹,初中毕业,会做饭,能吃苦。”

伍满开从包里掏出两个煮鸡蛋,剥好递给她:“我叫伍满开,也是初中毕业,会砌砖,也能吃苦。”

他们相视而笑,笑容里有疲惫,也有希望。

昆明不是天堂。两人在城中村租了个单间,只有十平米,但有一扇朝南的窗。伍满开在建筑工地干活,段九妹在菜市场帮人卖菜。晚上,她用小煤炉做饭,他教她认建筑图纸上的符号。

“你想过以后吗?”有天晚上,段九妹问。

伍满开正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我想开个小装修队。现在房子越盖越多,装修需求大。”他顿了顿,“就是缺启动资金。”

段九妹从床垫下摸出一个手绢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最大面额五十元。

“我这里有两千三。”她脸有些红,“是以前...偷偷攒的。”

伍满开愣住,眼圈忽然红了。这个挨打时不哭、离家时不哭的汉子,扭过头去擦了擦眼睛。

2006年春天,“满九装修队”成立了,只有三个人:伍满开、段九妹,还有个伍满开的老乡。第一单活是给一家米粉店刷墙,他们干了三天,挣了八百元。收钱那天,三人在路边小店点了份酸菜鱼,算是庆祝。

生意慢慢好起来。段九妹发现自己有经营天赋,她嘴甜心细,客户都愿意找她谈。伍满开技术扎实,做工精细,回头客越来越多。2008年,他们租了间小门面,注册了公司,员工增加到十二人。

也是那年,段九妹怀孕了。孕吐最厉害的时候,她依然在工地上盯进度。伍满开急得团团转,最后买了辆二手面包车,车里常备温水、毛巾和酸梅。

女儿出生那天,伍满开在产房外哭得像个孩子。他给女儿取名“伍念湘”,纪念湘西那段苦涩又决定命运的时光。

生活像春天的竹子,节节拔高。2012年,他们在昆明买了房,公司有了三十多名员工。段九妹报了夜校学会计,伍满开考了建造师证。曾经的家暴阴影慢慢淡去,只在雷雨天气,段九妹还会下意识地瑟缩,这时伍满开会轻轻握住她的手。

2015年深秋,段九妹接到一个湘西打来的电话。是以前的老邻居。

“九妹啊,张庄庄中风了,半边身子不能动,厂子早就卖了,现在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挂断电话,段九妹在阳台站了很久。昆明秋天的阳光很好,女儿在客厅弹钢琴,琴声稚嫩却欢快。

晚饭时,她对伍满开说了这件事。

伍满开夹菜的手停在空中:“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段九妹诚实地说,“按理说,我和他早就两清了。但是...”

但是什么呢?她想起刚结婚时,张庄庄也曾跑遍县城为她买爱吃的米糕;想起砖厂第一次盈利时,他兴奋地抱着她转圈;想起无数个拳头落下前的瞬间,那张脸上偶尔闪过的挣扎和痛苦。

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深深浅浅的灰。

“去看看。”伍满开口气平静,“不管怎么样,不能让他死在家里没人知道。”

段九妹惊讶地看着丈夫。

“我不是圣人。”伍满开苦笑,“但我记得,那年我爹重病,是隔壁村的仇家儿子连夜背去医院的。以德报怨,有时候不是原谅别人,是放过自己。”

一周后,他们开车回到湘西。七年过去,县城变化很大,但通往老砖厂的那条路依然坑洼。张庄庄的房子更破了,门虚掩着,屋里一股霉味和药味。

张庄庄躺在昏暗里间的床上,瘦得脱了形,左半边身体僵硬地蜷着。看到段九妹,他浑浊的眼睛睁大了,嘴唇颤抖,发出“啊啊”的声音,口水流到枕头上。

段九妹打来热水,轻轻给他擦脸。碰到他枯柴般的手臂时,她感觉到他在颤抖。

“我们带你回昆明。”她说,“那里医疗条件好些。”

张庄庄的眼泪大颗大颗滚出来,混着鼻涕和口水,狼狈不堪。这个曾经挥舞拳头的男人,现在连为自己擦泪的能力都没有。

回昆明后,他们在公司附近租了套一楼的房子,请了个护工白天照顾,晚上和周末自己轮班。女儿念念最初很害怕这个“怪爷爷”,但孩子天性善良,慢慢会把自己画的画贴在张庄庄床头上。

康复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张庄庄脾气变得古怪,时而沉默,时而暴躁,有时会把药打翻。有次伍满开给他喂饭,他突然哭起来:“你为什么要管我...我当初那样对九妹...”

伍满开放下碗,平静地说:“过去的事,九妹放下了,你也该放下。现在只想怎么让你好起来。”

医生说要经常按摩萎缩的肌肉。段九妹每天下班后,用中药泡手,然后给张庄庄按摩一小时。从僵硬的手指到蜷缩的脚趾,一寸寸揉开。有时按摩到一半,她会想起多年前那些淤伤,手会微微发抖,但不会停。

2017年春天,在坚持康复训练一年半后,张庄庄的右手居然能微微活动了。那天他努力抬起手指,碰了碰念念放在他手边的小玩具熊。虽然只有几厘米,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谢...谢...”他含混地说出患病后第一句清晰的话。

段九妹背过身去,眼泪无声滑落。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奇特的释然——她终于彻底摆脱了受害者身份,成为了一个能够给予宽恕和帮助的人。

伍满开的公司因为一个大型项目遇到困难,资金链紧张。那段日子,夫妻俩忙得脚不沾地。有天深夜回家,发现张庄庄还没睡,用能动的右手捏着支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些什么。

第二天,段九妹在床头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是难以辨认但勉强能读的字:“老房子地契在衣柜夹层,卖了,钱你们用。”

张庄庄的老房子不值多少钱,但解了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这个曾经只会索取和伤害的男人,第一次学会了给予。

2019年,张庄庄已经能在助行器帮助下走几步。他主动提出想学用电脑,伍满开给他买了台平板。他开始用一根手指戳屏幕,看新闻,偶尔浏览伍满开公司的网站。

有天,他把伍满开叫到床边,平板电脑上打开的是公司网站的产品页面。

“这...个,”他费力地指着一种新型环保涂料,“价格...标低了。这种涂料...我以前...接触过,成本...不止。”

伍满开惊讶地发现,张庄庄说的是对的。公司采购被人吃了回扣,进了次等货却按正品报价。一次潜在的重大损失被避免了。

“您怎么懂这个?”伍满开问。

张庄庄扯动半边脸,像是个笑容:“以前...开砖厂,建材...都懂点。”

曾经的家暴者,如今成了公司的“顾问”。命运的安排如此荒诞又合理。张庄庄虽然行动不便,但头脑清醒,凭借几十年的生意经验,居然帮公司避免了好几次失误。

2020年疫情来袭,装修行业受到重创。公司三个月没有进账,员工工资要发,房租要交,一家人都愁眉不展。张庄庄让念念推他到书房,翻出自己几十本旧笔记本——那是他经营砖厂二十多年的账本和笔记。

“线上...”他指着电脑,“现在...都上网。做...线上装修咨询,短视频...教人自己装修。”

这个建议让伍满开茅塞顿开。公司迅速转型,开设线上课程和咨询,居然在行业寒冬中杀出一条生路。曾经家暴的男人,用他最不堪的过去换来的经验,拯救了曾经受害者的家庭。

2022年春节,一家人在新房子里吃年夜饭。张庄庄坐在特制的轮椅上,左手已经能自己拿勺子。念念给他夹菜:“爷爷,吃鱼,年年有余。”

窗外下起昆明罕见的雪,屋内火锅热气腾腾。电视里播放春晚,热闹的音乐衬得这一刻格外安宁。

“我想...说件事。”张庄庄突然开口,声音仍有些含糊,但足够清晰。

所有人都停下筷子。

“我...立了遗嘱。”他看着段九妹和伍满开,“我死后...所有财产,捐给...反家暴基金会。用我的名字...捐。”

段九妹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

“我这一生...做错太多。”张庄庄的眼泪流下来,这次他用自己的右手擦掉了,“最后...能做件对的事...就好了。”

饭后,伍满开推着张庄庄在阳台上看雪。远处城市灯火阑珊,近处雪花无声飘落。

“你恨过我吗?”张庄庄问。

伍满开想了想:“以前恨过。看着九妹身上的伤,恨不得找你拼命。”

“那为什么...”

“因为我爹说过,恨是捆着自己的石头。你抱着石头,就腾不出手来建自己的房子。”

张庄庄沉默许久:“你比我...更像男人。”

伍满开摇头:“您教念念写字,帮公司避坑,提议转型的时候,也很像男人。”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看着雪。那些拳头、眼泪、背叛和救赎,都在这一刻的宁静中找到了某种和解。

屋里,段九妹收拾着碗筷,念念在写作业。这个曾经破碎不堪的女人,现在拥有踏实的生活、爱她的丈夫、懂事的女儿,甚至还有一个需要她照顾的、曾经伤害她最深的人。

人生最深的慈悲,或许不是忘记伤害,而是在记住伤害的同时,仍然选择善良。不是原谅不可原谅之事,而是明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地狱里挣扎,而救赎往往始于一次意想不到的伸手。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旧年的痕迹,也孕育着新芽。就像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痕,最终都成了生命年轮的一部分,记录着破碎与重建,恨与原谅,坠落与飞翔。

暖雪无声,人间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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