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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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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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榫卯人生

陈默放下刻刀时,窗外的银杏叶正一片片脱离枝头。那些扇形叶片在空中打着旋,迟迟不肯落地,像是眷恋着什么。他擦了擦手上的木屑,拿起刚完成的小木雕——一只蜷缩的猫,尾巴自然地绕到前爪,眼睛半闭着,仿佛随时会睁开,又仿佛永远不再睁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妻子李芸发来的消息:“晚上回来吃饭吗?”

他看了看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和半成品,回了两个字:“回的。”

四十五岁这年,陈默开始做木雕。他的木工坊藏在东四胡同深处,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弥漫着檀木和松木混合的香气。邻居们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每天锯木、刨光、雕刻,像从前的匠人一样守着晨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总穿着沾满木屑围裙的男人,曾是金融街最年轻的副总之一。

“陈总,这个季度的报表……”助理的声音在记忆里已经模糊,就像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渐渐褪色成一张过曝的老照片。三年前,他在一次并购案后递交辞呈时,上司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再熬两年你就是合伙人了!”

他没解释,只是把工牌轻轻放在桌上。那天下午,他第一次走进这家待租的木工坊,阳光从老式花格窗斜射进来,灰尘在光柱中舞蹈。他深吸一口气,肺部充盈着老木料和旧时光的味道,忽然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平静。

“爸,你最近在忙什么?”上个月儿子视频通话时问他。儿子在加州读计算机,屏幕里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像极了他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充满对世界的征服欲。

“做木工。”陈默举起一只刚做好的木鸟。

儿子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挺好,有个爱好不错。”

他没有纠正儿子,这不是爱好。这是呼吸。

李芸推开木工坊的门时,陈默正在给一块花梨木打底。她没有说话,只是将保温盒放在干净的一角,然后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旧藤椅上,翻看一本从家里带来的杂志。阳光穿过她微卷的发梢,在木质地板上投下浅金色的光斑。

他们结婚二十年了。最初几年,李芸是会计事务所的骨干,常常加班到深夜。后来儿子出生,她辞职回家,一待就是十五年。陈默记得那些年,他凌晨回家时总能看到客厅留着一盏小灯,桌上温着粥。两人渐渐没什么话可说,日子像温开水一样流过去。

直到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晚他应酬到深夜,喝了不少酒,司机送他到家楼下时,他忽然不想上楼。雨水冲刷着车窗,街灯在水幕中晕开成一团团光雾。他让司机开走,自己撑伞在小区里走了三圈。最后他坐在儿童游乐区的秋千上,雨滴敲击伞面的声音单调而固执。

就是在那时,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荒谬——那个在谈判桌上咄咄逼人的陈总,那个以为能用数字衡量一切的金融精英,那个在庆功宴上举杯畅饮却灵魂出窍的男人,是多么陌生又可笑的存在。他像是被植入了一套程序,按照社会期待运行了四十二年。

雨停时已是凌晨三点。他轻手轻脚开门,发现李芸坐在沙发上,没开灯。

“我醒了。”她说。

他坐下,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不年轻了,皮肤松弛,指关节微微突出。

“我想辞职。”他说。

“好。”她甚至没问为什么。

李芸现在每周会来木工坊三次,有时带午饭,有时只是坐坐。他们的话依然不多,但沉默变得柔软了。陈默发现,二十年的婚姻像一件手织毛衣,有些地方织错了针,有些地方起了球,但穿久了,终究贴身。

“陈师傅,这个榫头我总是做不齐。”学徒小赵苦恼地举着一块接合处有缝隙的木料。

陈默接过来看了看:“榫卯讲究的不是严丝合缝,而是恰到好处的宽容度。你看——”他拿起刻刀,在榫头上轻轻削去薄薄一层,“要给木头呼吸的空间,热胀冷缩,干湿变化,都需要预留余地。”

小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个二十二岁的美院学生来学木雕三个月了,充满热情但缺乏耐心,总想一口气做出完美的作品。

陈默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如此。大学毕业后进入投行,他像上了发条一样冲刺,三年升经理,五年升副总,十年做到公司核心层。他追求精准、高效、完美,把人生当成一场必须获胜的战役。那时他觉得,只有不断获得——更高的职位、更多的财富、更大的房子——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直到四十岁那年,父亲突然中风。

他连夜飞回老家,在ICU外守了三天。父亲脱离危险后,半边身体不能动,话也说不利索。有天下午,他推着父亲在医院花园里散步,父亲忽然用能动的那只手拍了拍他,含糊地说:“太……紧了。”

“什么太紧了?”

父亲努力组织语言:“你……活得太紧了。”

那天傍晚,夕阳把父亲的轮椅染成金色。陈默看着老人歪斜的侧影,第一次意识到,他拼命追逐的那些东西,在死亡面前轻如尘埃。

父亲半年后去世。葬礼结束那晚,陈默翻出父亲年轻时做木工的工具箱——父亲曾是八级木匠,后来工厂倒闭,才转行做了货车司机。工具箱里有一把刨子,手柄被磨得光滑油亮,那是几十年手掌摩挲留下的印记。

他握住那把刨子,忽然泪流满面。

深秋的午后,一位老太太推开了木工坊的门。她衣着朴素但整洁,手里拎着一个布包。

“听说您这里可以修旧家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陈默点头。老太太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盖上雕着简单的兰花纹,但一角已经破损。

“这是我老伴年轻时给我做的首饰盒。”老太太抚摸着盒面,“我们结婚四十五年了,去年他走了。前几天我不小心摔了一下……”

陈默接过木盒仔细查看。是很普通的松木,做工不算精致,但每个接缝处都处理得很认真。破损的地方需要补一块新木料,再重新雕刻花纹。

“能修吗?”老太太期待地问。

“能,就是新补的地方颜色会浅些,需要时间才能和老木头融为一体。”

老太太笑了:“没事,有时间。”

接下来的三天,陈默每天花两小时修复这个木盒。他选了纹理相近的木料,小心地切割、打磨、镶嵌。雕刻兰花图案时,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模仿了原作的风格——那些线条有些笨拙,但每一笔都饱含深情。

老太太来取盒子那天,天气转凉了。她打开盒子又合上,反复几次,检查榫卯是否严实。

“真好,跟原来一样。”她摸着补过的地方,“其实这样更好,有新有旧,就像人生。”

付钱时,老太太多给了两百。陈默推辞,她执意要给:“我儿子在南方,一年回来一次。上个月我跟他说想修这个盒子,他说买个新的多好。”她停顿了一下,“年轻人不懂,有些东西不是新旧的问题。”

老太太离开后,陈默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忽然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话。人生不是追求完美无缺,而是学会与残缺共生。那些裂痕、修补的痕迹、褪色的部分,都是时间的印章。

初雪那天,陈默接到前同事王涛的电话。王涛现在是公司合伙人,声音依旧洪亮:“老陈,下周五同学聚会,你一定得来!都多少年没见了!”

陈默犹豫了一下,答应了。挂断电话后,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大学时光。那时他们一群年轻人彻夜辩论国家大事,畅想未来,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

聚会选在国贸一家高档餐厅。陈默穿着简单的毛衣和休闲裤到场时,其他人都穿着商务装。包间里灯光璀璨,大圆桌上摆着精致的餐具。

“陈默!你怎么一点没变!”王涛热情地拥抱他,但陈默能感觉到那一瞬间的迟疑——王涛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穿着。

酒过三巡,话题转向了各自的成就。有人谈着最近的投资项目,有人抱怨行业不景气但又不经意间透露年薪,有人展示孩子在国外名校的照片。陈默安静地听着,偶尔微笑点头。

“陈默,听说你现在做木工?”一位女同学问,语气里有关心也有好奇。

“嗯,开了个小工坊。”

“那挺好啊,修身养性。”有人说,但陈默听出了言外之意——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退场,一种认输。

坐在他旁边的赵峰压低声音:“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每天吃安眠药才能睡三四个小时,头发掉了一半。”

陈默看着赵峰眼下的乌青,想起十年前他们一起加班到天亮的场景。那时他们比谁更晚离开办公室,觉得那是荣耀的勋章。

聚会散场时已近午夜。王涛喝多了,搂着陈默的肩膀说:“兄弟,你要是哪天想回来,跟我说一声。以你的能力……”

“我现在很好。”陈默平静地说。

出租车驶过长安街,霓虹灯在雪夜里晕染开来。陈默摇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他突然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诗:“我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

原来古人早就明白了。

春节前,李芸提议去旅行。儿子不回国过年,和同学去黄石公园。“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了。”她说。

他们去了云南,在洱海边住了一家民宿。每天清晨,陈默坐在露台上看日出,李芸在房间里泡茶。有天傍晚,他们沿着湖岸散步,遇见一对拍婚纱照的年轻情侣。新娘的裙摆被风吹起,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

“我们结婚时好像没拍婚纱照。”李芸忽然说。

陈默想了想,确实没有。那时他们刚工作,没什么钱,只是领了证,请几个朋友吃了顿饭。后来有条件了,却也懒得补拍。

“后悔吗?”他问。

李芸摇摇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说完,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那个夜晚,陈默梦见父亲。梦中,父亲正在做一张八仙桌,用传统的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他站在一旁看,父亲说:“你看,这榫头要削成微微的斜面,这样敲进去才会越来越紧。”

“如果削歪了呢?”

“那就重来。木头宽容,允许重来。”

梦醒时天还未亮,李芸在他身边均匀地呼吸着。陈默轻轻起身,走到窗边。洱海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远山如黛。他忽然意识到,人生就像榫卯结构,那些看似错位的部分,也许正是为了最终的契合而存在的。

他曾经拼命想要的成功、认可、地位,最终都如指间沙般流逝。而那些他曾经忽视的——妻子深夜留的灯,父亲粗糙的手掌,一块木料天然的纹理——却在记忆里日益清晰,成为生命的骨架。

从云南回来后,陈默开始做一件新的作品:一组嵌套的木盒,大盒套小盒,一共七个。每个盒子都用不同的木料——花梨、紫檀、黄杨、枣木、核桃木、松木、梧桐。最里面的小盒子只有核桃大小,他花了三天雕刻盒盖上的图案:两片交叠的银杏叶。

李芸问他这组盒子要做什么用。

“不知道,就是想做。”他说。

其实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七个盒子象征人生的七个十年。每个十年都有不同的质地、纹理、重量。最终我们都将回到最小的那个容器里,盛放最本质的东西。

小赵学徒期满,准备去南方发展。临行前,他送给陈默一本自己装订的素描本,里面全是在木工坊画的速写:陈默低头刻木的背影,窗台上的多肉植物,工具墙的局部,光影中的木屑纷飞……

“陈师傅,谢谢您这半年教我。我学会的不只是木雕。”小赵说。

陈默翻了翻素描本,在一张画旁停住了——那是他的手的特写,指关节粗大,手背有青筋,食指上有一道年轻时留下的疤痕。小赵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能创造宁静的手。”

“你很有天赋。”陈默合上本子,“记住,技术可以练,但对材料的敬畏心、对时间的耐心,这些才是根本。”

小赵走后,木工坊安静了许多。陈默不打算再收学徒了。他享受现在的生活节奏:早晨六点起床,喝一杯温水,然后步行到工坊。路上会在固定的早餐摊买豆浆油条,摊主已经认识他,总给他的豆浆多加一勺糖。

上午工作三小时,中午李芸有时会送饭,有时他自己煮面。下午继续工作,或阅读,或只是看着窗外发呆。傍晚回家前,他会把工具擦拭干净,摆放整齐。这个习惯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工具是你的伙伴,要善待它们。”

四月的一个下午,阳光格外好。陈默没有工作,只是坐在藤椅上喝茶。梧桐树的新叶嫩绿透明,风一吹,影子在木地板上晃动,像水波荡漾。

他想起二十多岁时读过海德格尔,那时一知半解地谈论“诗意的栖居”,实际生活中却忙着计算房贷和股价。如今他不再读哲学书了,却在这十平方米的木工坊里,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栖居”。

手机响了,是儿子发来的消息:“爸,我决定毕业后回国。”

陈默有些意外:“想清楚了?那边发展机会不是更好?”

“是想清楚了。我想做教育科技,国内有更多需要帮助的孩子。”停顿了一会儿,儿子又发来一条:“其实是因为上次视频,看到你做木雕时的表情。我从没见过你那么平静满足的样子。我想找到那种状态。”

陈默看着这条消息,眼眶发热。他从未试图影响儿子的选择,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但也许,这就是最好的教育——不是言传,而是身教;不是追求什么,而是成为什么。

傍晚,李芸来了,手里拎着菜。“今晚包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陈默收起工具,锁好门。两人并肩走在胡同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那棵老槐树时,李芸说:“记得吗?刚结婚时我们常来这里散步。”

“记得。你说这棵树起码一百年了。”

“它看过多少人生啊。”李芸感叹。

陈默抬头看槐树茂密的树冠。是啊,它看过婴儿的啼哭、孩童的嬉戏、青年的誓言、中年的疲惫、老年的相依。它不说话,只是生长,在四季轮回中静默伫立。

那晚吃饺子时,陈默发现李芸的鬓角有了白发。不是刚有的,应该长出来一段时间了,只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他伸手轻轻抚过那缕白发,李芸抬头看他。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饺子很好吃。”

七个盒子完成那天,正好是陈默四十六岁生日。李芸买了一个小蛋糕,插上一根蜡烛。“许个愿吧。”她说。

陈默看着跳动的烛火,想了一会儿,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李芸问。

“希望明年此时,我们还这样。”

李芸笑了:“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打开最外面的花梨木盒子,里面是紫檀盒子,再里面是黄杨木的……一层层打开,直到最小的梧桐木盒子。他取出那个核桃大小的盒子,打开,里面空无一物。

“不放点什么吗?”李芸问。

“空着最好。”陈默说。

所有的盒子都是空的,这才是重点。我们一生拼命填满各种东西——知识、财富、关系、成就——但最终能带走的,也许只是一具轻飘飘的躯壳。那些我们以为重要的,往往只是过眼云烟;而那些被忽视的日常片段,却构成了生命的全部重量。

夜深了,李芸先睡去。陈默站在窗前,看着胡同里唯一亮着的路灯。飞蛾绕着光晕打转,不知疲倦。

他想起父亲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父亲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握着他的手,用力吐出两个字:“够了。”

当时他不明白,以为父亲是说药够了,或者水够了。现在他懂了,父亲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够了。有悲有喜,有得有失,有爱有憾,这样的人生,足够了。

陈默关掉灯,躺到李芸身边。妻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他胸前。他握住那只手,闭上眼睛。

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悄然落下,结束了它从嫩芽到枯黄的一生。它飘过灯光,掠过窗棂,最终轻轻着陆在青石板路上,与其他落叶一起,铺成一条柔软的地毯。

而月光静静地照着这一切,仿佛已经这样照了千年万年,还将继续这样照下去,见证无数人生的榫卯相接、错位、修正,最终在时间的包容里,找到各自恰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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