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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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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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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的回响

冬日午后,难得的阳光洒在阳台上。我翻开发黄的老相册,那张照片里的我大约六七岁,咧嘴笑着,缺了一颗门牙,背后是屋侧面的那棵老松,树影斑驳地洒在我天蓝色的短袖上。母亲的手温柔地搭在我肩头,父亲的蒲扇停留在半空中,仿佛刚刚为我扇去夏日的燥热。这张照片摄于三十多年前的某个寻常午后,如今却成了我通往童年的唯一通行证。

老家的房子不算大,却装得下我整个的童年世界。房子是红砖砌的,经年累月,缝隙里长出了顽强的青苔和几株不知名的小草。院门是两扇厚重的木门,推开时会发出悠长的“吱呀”声,那声音至今仍会在我的梦里响起。院子里最显眼的便是那棵老树,粗壮的树干需要两个孩子才能合抱。夏天,它撑开一树浓荫,将半个院子罩在清凉里;春天,满树槐花如雪,清香能飘出几里地。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唐代词人牛峤的词句,此刻浮上心头。我记忆深处的那棵老槐,不正是我童年的绿罗裙么?无论我走多远,只要想起那抹绿荫,心便柔软下来。

夏季的午后,是院子里最惬意的时光。蝉鸣从树梢泼洒下来,像一曲不知疲倦的交响。父亲会从屋里搬出竹躺椅,我则抢着占据树根下那块最光滑的青石。母亲摇着蒲扇,一会儿为我扇风,一会儿又忙着驱赶不识趣的蚊虫。父亲则从井里打上来泡了许久的西瓜,一刀下去,“咔嚓”一声,鲜红的瓜瓤带着丝丝凉气,是我们夏日里最期待的奖赏。

“妈妈,西瓜为什么这么甜?”我曾仰着脸问。

母亲用食指轻轻点我的额头:“因为这是用井水浸过的呀。井水凉,西瓜就甜了。”

后来读到汪曾祺先生描写高邮咸鸭蛋的文字:“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这般细腻的描写,让我想起的却是自家院子里切开西瓜的那一声脆响,以及全家人围坐分享时的其乐融融。味觉的记忆最为固执,那种沁入心脾的甘甜,至今没有任何一种进口水果能够替代。

院子里不仅有老松树,还有一角小小的花圃。母亲爱花,种了月季、茉莉、栀子。夏天傍晚,茉莉花开,她会摘几朵放在我的枕边,说是能驱蚊安神。那些白色小花散发的清香,伴随了我无数个夏夜。有时我会学母亲的样子,笨拙地给花儿浇水,却不小心将整盆浇透,惹来母亲又气又笑。

父亲则在院墙边搭了个简易的葡萄架。起初只是几根细藤,几年后竟然爬满了半个架子。夏末秋初,紫莹莹的葡萄一串串垂下来,我总等不及完全成熟便偷偷摘几颗,酸得龇牙咧嘴。父亲看到并不责备,只是笑着说:“小馋猫,再等几天更甜。”

玩具在那个年代自然是稀罕物。我的第一个“玩具”是父亲用竹片削成的竹蜻蜓。双手一搓,它便嗡嗡地飞向天空,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我仰头望着,直到它消失在屋檐后,然后满院子寻找,再搓,再找,乐此不疲。还有母亲用碎布头缝制的沙包,里面装的是院子里晒干的黄豆。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就能玩上一整个下午。

那时最期待的,是每周一次的公园之行。离家不远的人民公园,有假山、池塘和一个小型动物园。每次去,我都会在猴山前逗留许久,看猴子们嬉戏打闹,模仿它们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父母哈哈大笑。池塘边可以租小船,父亲划船,我则将手伸进清凉的水里,感受水流从指间滑过。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金。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宋代雷震的《村晚》描绘的正是这般宁静和谐的乡村图景。虽然我家在城郊,但那种人与自然亲密无间的感受却是相通的。在那个还没有智能手机、电子游戏稀少的年代,一片池塘、一座假山、几株花草,就足以成为孩子眼中的整个世界。

雨天,院子又是另一番景象。雨点打在槐树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小鼓在敲击。屋檐下垂下水帘,我会伸出手去接,看雨水在手心汇聚,又顺着指缝流走。雨停后,院子低洼处会形成一个个小水坑,我穿着小雨靴在里面踩来踩去,水花四溅,弄湿了裤腿也毫不在意。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混合气息,深吸一口,清凉直抵肺腑。

冬天的院子略显萧索,却也有独特的乐趣。下雪时,整个院子银装素裹,我会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或堆起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胡萝卜当鼻子。父亲会扫出一条小路,母亲则在厨房里熬姜汤。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听父亲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炉火映着每个人的脸,温暖而安详。

院子西墙角,我曾埋下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当时最珍视的“宝贝”:几颗漂亮的玻璃弹珠、一枚印有长城图案的五分硬币、几张糖纸,还有一张我自己画的“藏宝图”。我幻想着多年后挖出来时的惊喜,就像《百年孤独》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发现吉普赛人留下的地图那样神秘。可惜后来老房子拆迁,那个铁皮盒子终究没来得及挖出,随着地基一同永远埋在了地底。如今想来,那些所谓的“宝藏”本身价值几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郑重其事的仪式感,是一个孩子对时间、对记忆最初的理解和敬畏。

“童年是梦中的真,是其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冰心先生的诗句精准地捕捉了这种复杂的情愫。童年的院子,是我梦境开始的地方,也是我现实中最坚实的依靠。在那里,我学会了观察蚂蚁搬家,听懂了知了的歌唱,感受了四季更迭的韵律。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颗颗珍珠,被时光的丝线串起,成为我精神世界里最珍贵的项链。

上初中后,我们搬进了楼房。新家有卫生间、有阳台,再也不用去公共厕所,下雨天也不会泥泞。但我总觉得少了什么。站在阳台上,看到的只是对面楼房的窗户,没有老松树,没有花圃,没有可以奔跑的院子。关上门,就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空间。我开始怀念老院子的开阔,怀念那扇一推开就能看到天空的木门。

后来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她笔下祖父的后花园让我泪流满面:“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这不正是我童年院子的写照么?在那里,一切生命自由生长,我也在其中自由奔跑,与自然融为一体。那种无拘无束、天人合一的感受,是钢筋水泥丛林难以给予的。

多年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带他去现代化的游乐场,坐旋转木马、玩海洋球、看5D电影,他也很开心,但我总觉得,这种快乐和老院子里的快乐是不同的。那时的快乐更纯粹、更原始,是与泥土、草木、虫蚁直接对话得来的快乐,是创造而非消费的快乐。我会给他讲我童年的院子,讲竹蜻蜓和沙包,讲雨后踩水坑的乐趣。他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想象那个神奇的世界。

前些年,老房子所在的那片区域拆迁,建起了商业中心。我曾专门回去过一次,站在曾经是院子的地方,脚下是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周围是琳琅满目的商铺。我闭上眼睛,试图在喧嚣中寻找一丝往日的痕迹:槐树的影子、茉莉的清香、切西瓜的脆响、竹蜻蜓的嗡嗡声……它们像远处飘来的旋律,若有若无,终究被现实的喧嚣淹没。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唐代崔护的诗写的是物是人非,而我的童年却是“人面依稀在,桃花已无踪”。照片里的父母早已鬓发斑白,院子里的老松树不知所踪,那些夏日的蝉鸣、雨后的清新、冬日的炉火,都成了记忆博物馆里的标本,只能在特定的时刻拿出来轻轻擦拭、静静端详。

然而,童年真的离我远去了么?当我为孩子的进步而欣喜,当我闻到雨后空气的清新,当我尝到冰镇西瓜的第一口甜蜜,童年的影子便会在心头轻轻掠过。原来,它从未真正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那些简单的快乐,教会我如何在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中保持内心的澄澈;那些与自然亲密接触的日子,让我懂得敬畏生命、顺应四时;那些与父母共度的寻常午后,成为我情感世界里最坚实的基石。

合上相册,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我起身走到阳台,虽然没有老松树,但夜空中的星星依然如童年时一样闪烁。忽然明白,童年的院子不仅是一方具体的物理存在,更是一种精神的原乡。无论我们走得多远,总会在某个时刻,被某种气息、某种声音、某种味道牵引,回到那片最初的绿荫下,与那个缺了门牙却笑容灿烂的自己重逢。

时光如水,岁月如歌。童年的笑靥虽已泛黄,却在记忆深处永远鲜活。它提醒着我,无论身处何方,都不要丢失那份对世界最初的好奇、对生活最简单的热爱。就像那棵老松树,虽然已不在原地,但它投下的绿荫,却为我的人生旅途撑起了一片永不消散的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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