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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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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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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

残阳如血

张庆福

我到县档案馆工作后,一天,在馆内阅览室翻看《沂源抗战纪事》一书时,看到这样一段文字:“1939年5月7日,日军‘扫荡’鲁村区刘家石沟村,枪杀村民刘光选、胡德平、刘成善、刘成进,胡德第身负重伤于当年9月死亡,打伤村民刘成训、刘汉文、刘汉墓、刘学芹和刘汉文之妹一家3口人”。短短几十个字,字字千斤。

这是发生在我老家的事,村里上了年纪的都知道,但随着时光流逝和村庄的变迁,会往事如烟吗?我想,不会!

为了让世人了解那一段历史,特别是故乡的后来人,要知道我们的奇耻大辱,知道先人的苦难,我试着写下这一段蘸着血和泪的往事。

下文中真实人名为逝者讳,且用别的名字代之。

1939年5月的一天下午。

国民党51军于学忠部一个连,在后坡村村东的大葡萄坡,和从东边王家石沟村方向来的日本鬼子,在这里展开了一场战斗。

大葡萄坡在沂河的南边,是一个南北走向的山丘,它的东面是长长的大斜坡,斜坡上长满野葡萄,因而又叫野葡萄坡。

山丘东面有一座山,叫牛栏山,和大葡萄坡的高度差不多,走向一致,它们之间是南北长东西窄的狭长地带,宽约500米的庄稼地,庄稼地中间有一条雨天排水,平时走人的通道,3米宽,平均1米多深,南浅北深,直通北面沂河,庄里人叫赶牛沟,是人、牛、羊经常走的路。

这一天午后,鬼子和国民党兵在大葡萄坡开战。鬼子是从王石沟的据点里出来的,有10几个汉奸带路,5、6个鬼子带一挺歪把子机枪跟在后面,来到牛栏山后,占据牛栏山的制高点,摆开了架式。一个连的国民党兵占据着大葡萄坡的制高点,也摆开了架式。

战斗打响,双方从下午2点多打到太阳快要落山。

国民党兵虽然人多,但不是鬼子的对手,武器没鬼子的好,三八大盖步枪,打的远、打的准,鬼子平时训练多,战术素养也好。国民党兵各方面的条件都不行,都是些平时种地的百姓,抓夫来当的兵,大多数人才刚刚学会使枪,不知仗怎么打,没有多大战斗力,让鬼子打的招不住劲,没有多少胜算,不敢恋战,看看天也不早了,就丢下十几具尸体,撤退了。

这些鬼子没有把国民党兵放在心里,在他们的眼里,如一群无头苍蝇,似一群猪,不堪一击。国民党兵撤了,鬼子也不追赶,原地迎着夕阳休息起来。

在双方交火地带,在长长的赶牛沟里面藏着年青的放羊人张活仁。张活仁当时往村里赶羊,走到赶牛沟中间时,忽然枪声大作,他着实吓得不轻,紧张地心要跳出嗓子眼,知道大事不好,是打起仗来了,他反应很敏捷,没有多想,立即趴在堰下,一动不动。他就象一只被撵急了眼的、惊吓过度的老母鸡,一头扎进柴堆里,尽管外面露着个屁股,心里还自我安慰,我藏得很好,谁也发现不了我,只能听天由命了。

赶着的羊群四散奔逃,眨眼没有踪影。

枪声中,张活仁吓得尿湿了裤子,浑身哆嗦,他感觉自己没了呼吸,他要死了,是活不成了,把头锥在地上,身子使劲贴在堰角,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心里一个劲地想,完了,完了,我这就完了!

时间是那样漫长,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样慢,不知趴了多长时间,他感到枪声不响了,四周寂静无声,静的有点瘆人。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还疼,自己还活着,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着怎么办,是继续趴在这里,还是快跑,万一鬼子下来,看到自己了,会不会给自己一枪,或者捅一刀,没法想象,恐怕是活不成,他的思想激烈地思考着。

他想还是小心一点,看看什么情况,鬼子走了还是没走。于是他小心地、慢慢地沿着土堰露出一只眼睛,看一看东边的山梁子,那棵歪脖松树还在,什么也看不到,心想人去哪了?走了吗?想是走了,再抬抬头,两只眼睛看的清一些,他刚刚露出两只眼睛搜寻时!

吧,砰!

一颗子弹打在了他耳边的石头上,激起了白色的烟雾。

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象一只受惊的兔子,本能地跳起来拔腿就往庄里跑。

十八九岁的羊倌,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兔子,两条腿就像两个轮子,呼呼生风,跑,跑就是命。

嗖,砰!嗖,砰砰!子弹在身后呼啸着………

山路不平,他连跑带跳地窜出了赶牛沟,拐到了十亩地,又拐到了河南园地,长顺家的生菜差一点把他绊倒。

跑过村前河,拐到园胡同,马上就到张家油房的大门口了,他扯着喉咙大喊:“来鬼子了,快跑啊,来鬼子了,快跑啊!”他想把鬼子来的消息告诉大伙。

死一样沉寂的村子,没有一点动静,平日里张狂的大黄狗,也不知去了哪里。

追赶张活仁的,只有一个鬼子,这鬼子打仗打魔怔了,其他鬼子在山上不慌不忙地收拾好枪支,坐在坡上迎着夕阳原地休息,只有这一个鬼子,不知他是得到命令去追赶这放羊人,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总归他是疯了,像一条兴奋的猎犬,去追咬一只拼命奔跑的兔子。

杀红了眼的日本兵,边追边打枪。

闪电一样的张活仁,突然发现从张家油坊里跑出一个人,是油房里大掌舵“油搭子”,“油搭子”是榨油的行家,壮得如同一头牛。两个人像豹子一样,一块飞奔,忽然大个子“油搭子”,在一声枪响之后,后背喷血,身体前倾,一支胳膊在空划着弧,扑倒在前方。

张活仁打了一个激灵,吸了一口冷气,“油搭子”是顾不上了,转弯!狂奔!………

转到了油坊后面的胡同里。这时的他,心中只有一念想,那就跑,转弯跑,只有转弯跑,才能减少鬼子杀死的机会,他是一只聪明的兔子。

从张家油坊后面光滑青石板官道上,转向村子的北面跑去,鬼子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

他边跑边大声喊,“鬼子杀人了。”

不一会儿,他跑到了村子北面,再跑就出村,到村北坡了。他气喘嘘嘘,实在跑不动了,就扶着路边的大树,大口的喘着气。忽然,旁边的秫秸垛里,传出来了一个人的声音,是张三狗子,说:“活仁,快进来躲躲。”

活仁没有犹豫,说:“三狗子,快跑,后边有鬼子。”

三狗子听了活仁的话,二话没说,从秫秸垛里爬出来,就要跑,忽然一声枪响,三狗子翻了翻白眼,说了句:“活仁,坏了!完了!”倒在了秫秸垛旁。

活仁扭头回看,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在后边的墙角处靠在墙上喘粗气,他也跑不动了,活仁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转向北坡的小道跑去,跑不动,硬跑,跑地边,转地堰………

太阳快要落下山去了,西方天际红彤彤一片。小鬼子还在追,活仁感到时间真是太慢了,他有点绝望了,难道今天是我的祭日!

他跑到北坡刘大倒罐家的刀把子地时,在刀把子处,他看到李方先和他的小闺女小英子藏在不远处地堰边,枣红骡子卧在地上,李方先一看是活仁,慌忙站起来,问了一句:“什么情况?”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东家,快跑啊,来鬼子了,杀红眼了,见人就杀啊!”边说边跑开了。

李方先闻听此话,惊恐犹豫中不知是跑还是原地趴下,看一看孩子,抬头看一看鬼子来的方向。一看,不好,那个小鬼子在地堰边也看到了他,他赶紧蹲下,把茫然不知所措的闺女揽到怀里。

突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击中了李方先的额头,霎时鲜血喷溅,顿时人变成了血人,小英子在父亲的怀里望着“血布袋”一样的父亲,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声声凄厉,盘旋回荡在北坡的上空。

大红骡子一声长鸣,忽的高扬起前蹄,站立了起来,跳上了地堰,打着响鼻,在空旷的庄稼地上奔跑,身后扬起了长长的尘土,直至消失在残阳夕照里。

李方先眼前一黑,晃动了一下身体,双手抱紧了女儿,艰难地扭动着身体,脊背对着鬼子,艰难地说:“孩子,别怕!”

李方先半跪在地上,怀里紧紧地抱着孩子,象雕塑一般,一动不动,撒手人寰。

远山天空中,一抹残阳鲜红如血。

跑……….

张活仁跑着跑着,脚下发软,重重地跌落在大石堰之下,他哎哟一声,失去了知觉………

鬼子在出村的路上,打死了村民吴先早。躲在河边园地地窨里的刘张氏,以为鬼子走了,从地窨里出来,准备回家弄吃的,谁知一声枪响,鬼子打掉了她的脚后跟,痛得她坐在地上,抱着脚打转,鬼子抗起枪,扬长而去,从此刘张氏这小脚女人成了跛子。

是夜,月如钩,凄惨地照着石沟村。

村里人影憧憧,哀嚎嘤嘤,仿佛人间地狱、荒坟野场。一日四命,让这百多人的村庄情何以堪。

第二天,村里处处经幡,处处丧。村南沂河的小桥上,来来回回是送葬的队伍。小英子满眼的挽幛和白色的丧服,这是石沟村最苦难的一天。

张活仁倒在大堰下,昏死过去。大伙找到他时,已是下半夜了,他严重摔伤,昏迷不醒,大家把他抬回村庄,四个月后,在痛苦挣扎中去世。

人如荒草,任意践踏!

60多年后,小英子己是70多岁的老奶奶了,卧病在床不能自理,最后病得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得了,别人问这是谁时?她说:“你是谁我还能不认的,”稍做停顿又说:“哎,你是谁呀?”或是胡答对:“你是谁家的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好,还给我送吃的。”话吧,让人唏嘘又让人心酸。

在她人生的最后两个多月里,睡梦中会猛然爬起,头发蓬乱,浑身是汗,两眼惊恐,大声急促地说:”鬼子来了!鬼子!快跑!”

身边的人,让她吓得汗毛直立,只能安慰她说:“别怕,鬼子走了,走远了………”她才长舒一口气,如有所释,然后又昏昏睡去。

岁月是一首凄苦的歌,后人把历史忘了,这又如何能忘得了呢?

残阳如血,那是记载历史的一块红布!

2022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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