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每年挣得的钱是要上交给父亲管理的。上交就上交吧,多数家庭都是由夫妻二人中的其中一人来管理家里的经济,本就无可厚非,但我家的钱交到父亲手里了,他是断然不会再拿出来的。父亲管理钱的方式就是把它们放在他的钱匣子里,再也不见天日。这么说吧,如果母亲没钱买盐了,那我们就只能吃没盐的饭菜;如果母亲没钱买肥料给地里的庄稼施肥了,那庄稼就只能枯死……
母亲基本上每隔三两个月就要主动上交一次钱给父亲。如果不上交,父亲的脸色就会特别难看。父亲的脸色具有很强的杀伤力,那杀伤力不能制人于死地,却能折磨着你,让你比死了更难受。
其实也没有多少钱可上交,每次也就剩个三五几十的,家里六张嘴要吃饭呢!就那三五几十的钱也是母亲想方设法省下来的。
母亲才是穷得叮当响的那个人,好在她人品好,不管买什么,谁都愿意赊账给她。买东西赊账,于我们家而言是常事。
我一直好奇,父亲挣的钱是要留着生儿子的吗?毕竟,我们家四个女儿是他心头最大的痛,也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以后更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唉,我这该死的想法,我这臭气熏天的乌鸦嘴,竟然一语成戳,几十年后,母亲早早撒手人寰,父亲在黄土都埋到他脖子的年纪找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把这一辈子攒的钱全给了她,还满世界宣扬,那女人要给他生个儿子。实事证明:父亲挣的钱不是用来买油盐酱醋的,也不是用来买种子肥料的,他的确是为了给自己生儿子准备的,但那笔钱里有多少是母亲的血汗钱啊!我真的想不通。
我无数次地想过:母亲如果早能料想她上交给父亲的钱有如此大的用处,她还会不会上交?让我觉得扎心的是,她会!她为了四个女儿有父亲,为了四个女儿不再挨打,为了四个女儿有一个健康的身心,她会上交。
但其实母亲不明白,如果没有父亲,我们会过得更好,她的牺牲有意义,但大可不必。
“嫁鸡隨鸡,嫁狗隨狗,我们那代人都是这样的。”这是我成年后,母亲跟我说的话。我忽然明白,一切都不是母亲的错,她只是生在一个时代,身上烙下了那个时代的影子,她是那个时代的附属品!
我替母亲难过!
记得我家买东西总爱赊账:买盐要赊账,买肥料农药要赊账,给母亲买药(母亲有头痛病,长期吃止痛药。)要赊账……每次我替母亲去买东西要赊账时,就会在心里瞧不起母亲:不把钱上交给父亲不就有钱买东西了吗?懦弱!至到有一次,母亲真的拿不出钱来上交了,我才明白自己错怪母亲了。
那是一年年底了,父亲天天拉长着脸,我们都以为又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父亲不高兴了,只能整日提心吊胆的。
母亲说,是因为她没有挣到钱上交给父亲。
一直到了除夕晚上,父亲看见到了一年的最后一天了,母亲还没有一分钱上交给他,终于大发雷霆。他发脾气的场景是这样的:怒目圆睁,满脸通红,青筋暴露,使出吃奶的力气怒吼,那声音惊天动地,吸引了左邻右舍的邻居也不急着吃年夜饭了,在我家门口围了一圈。随着怒吼声的永不停歇,又吸引来更远的一些邻居在我家门口的外围又围了一圈。可能因为耗尽力气的原故,他发脾气的时候全身就会发抖,看起来像个活怪物,非常可怕。我们被骂的也会发抖,那是被吓得瑟瑟发抖,抖得就像几个活僵尸。
面对父亲声嘶力竭的怒骂,我们除了发抖,还要做的事情就是屏住呼吸,那档口的呼吸都是有罪的,呼吸声是一种高分贝噪音,会引来下一轮更加狂燥的怒吼和揍打。
父亲在我的心中从来都是妖魔鬼怪,不发脾气时是一只死了的妖魔鬼怪,发脾气时是一只活的妖魔鬼怪。最气人的是,死的妖魔鬼怪和活的妖魔鬼怪我都害怕,害怕的程度深入到骨髓血液里。唉,我这该死的小胆量!
父亲在骂人的时候,由于样子太过狰狞,乡邻们都不敢上前劝说,偶尔有两个胆大的或者仗着自己了解“他是个和善之人”的村民会说上两句公道话,然而,父亲已经骂红了眼,骂疯了心智,他根本不分青红皂白,口出秽言,谁劝骂谁,别人觉得不可理喻,气冲冲地走了。
从此,不管父亲是骂人还是打人,一般不会有人来劝阻。谁会来讨这无趣呢?
那个除夕夜,我家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不敢上前劝阻的人。那顿年夜饭也独具一番风味,我们没有动一筷子就已经饱腹满满。父亲骂完后走进他的房间裹他的旱烟去了,我们本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哪知,父亲还有一场“怒砸宵夜”在等着我们。
父亲抽完一袋烟出来,我们赶快端了饭菜去热,以为可以吃年夜饭了,谁知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把灶上的菜端起砸到地上,骂道:“吃,老子让你们吃,一天就知道吃!”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傻了,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只见父亲抬手往灶旁边的烂柜子上薅去,那上面放着母亲蒸馒头用的蒸笼。两架蒸笼“哗”地一声掉下来,一架掉在地上,一架停留在了灶台上。父亲顺势将灶上的蒸笼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在地上,那蒸笼瞬间被砸得粉身碎骨,只剩下一个圆形骨架顽强地活着,还挑战性地滚了出去(它大概是不想活了),被厨房的门槛挡了下来,倒在门坎上,最后还不忘“哐当,哐当”挣扎几下,然后终于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
紧接着父亲弯腰捡起地上那架蒸笼,举起来,砸下去……那蒸笼烂得不如第一架彻底,性格却是无比活跃,它撒了欢似地跳起来,居然跃过了门坎,跳进了堂屋。
这还了得?父亲已经被彻底激怒了,他的老婆,他的女儿,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谁曾敢和他对抗过?一架小小的竹片做的蒸笼居然敢在他面前逃之夭夭?父亲的怒火在燃烧,他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冲进堂屋,抓起地上的蒸笼,高高举起,又一次狠狠地砸下去。这次那蒸笼大概是知道了厉害,没有跑远,也乖乖地碎了一地。父亲并不停手,他随手捡起地上的烂竹片,又往地上砸,一下……一下……又一下……乱砸一通后,父亲忽然转过身,直奔厨房,他看了一眼轱辘到门坎旁边的那个圆形骨架,使劲地用脚踢飞出去,这一脚厉害,那个圆骨架直接飞出了家门,飞到门口的石梯上,又从石梯上滚下去,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天啦,原来父亲不仅练就了“铁沙掌”,连“飞毛腿”也如此出神入化了?
父亲看着满地的烂竹片和烂竹条,怒气终于消了一点。他又顾自拎来一张长条凳子靠在墙边,一屁股坐下去,继续他的狮子吼:“一年到头挣钱,挣你妈的啥子钱?一分钱都交不出来,那你他妈的还不如坐着耍算了啊!老子操你妈些,一个个就像他妈的一群妖怪,什么事都干不成,一分钱挣求不到,浪费老子的粮食,以后跟老子不准再做了,你挣不到钱还做什么做?就是你他妈的一群废物!”
母亲一声不敢吭,站在灶旁装模作样地添他的火,我大气不敢出,两只手分别紧紧地扯住一个衣角,就像将死之人紧紧地拽住一根救命稻草。两个姐姐和小妹也站在门后,一动也不敢动,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我们都被凝结在这恐怖诡异的气氛里。
不知骂了多久,父亲终于骂累了,便起身睡觉去了。母亲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她弯下腰捡起满地的烂竹片,边捡边小声碎叨:“我一年到头辛苦挣的钱去哪了?一家人开销,娃儿读书,连买包种子他都不拿钱,还问我挣的钱去哪了?他倒是有钱,有钱他拿一分出来了吗?他倒是把钱存起,再存起嘛该用钱的地方也要拿出来用嘛,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的钱交给他,他倒好,能把一分钱捏出水来……哼,就今年交不出来钱就不准我做了,我想做?我好好耍不安逸啊?我坐着耍不安逸啊?哪个拿钱来花嘛?他倒说得好听,不准做,不准做一家人喝风啊?”
母亲边说边捡地上的烂竹片,时不时地抬起袖子,抹了满脸的泪水。我们都跑过去帮忙,大姐和二姐心悸地止住母亲的唠叨,她们害怕极了,害怕父亲听到母亲在抱怨,害怕父亲听到母亲在抱怨后又来骂,又来砸东西,甚至打母亲。
第二天,母亲早早地起床给我们做早饭。新的一年开始了,我们那的风俗,初一到初三要吃三个早上的“猪儿粑”,母亲满脸堆笑,给我们做了很多可爱的猪儿粑。我们看着母亲那张笑盈盈的脸,完全忘了昨晚发生的不愉快,和母亲一起投入到过年的喜悦中来。
人说“叫花子也要过三天年”,母亲是在第四天的时候就去找人重新做了新蒸笼,准备继续做她的馒头卖。我们都担心母亲被打,因为她没有听父亲的话,父亲说不准她再做馒头卖了,我们几姐妹都听见了。
“他骂他的,不做你们吃什么?"母亲坚定地说。这是一道对母亲来说没有选择的选择题:是让她被打死还是让她的女儿们被饿死?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我柔弱的母亲啊,我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