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喝酒,酒量是没有的,沾上便醉,醉了便不消停。是如何不消停的呢?通常会有两种结果:一是跑去隔壁伯伯家吵闹,一是在家里练习他的“狮子吼”(骂人)或“铁砂掌”(打人)。
去伯伯家吵闹父亲是占不了上风的,伯娘可凶了!但是我是真愿意他去吵闹啊,反正都要发疯的,去别人家疯总比在自己家疯好吧;反正都有人要受这无枉之罪的,别人受总比我自己受好吧!
唉,我的小算盘是打得太过精明,父亲是何等的聪明啊,他知道惹不起伯娘,所以,只要酒精还没有将他醉透,他都会选择在家里发疯。
有一次,父亲又在家里发疯了,但他没拿母亲和我们四姐妹来练习他的“狮子吼”和“铁砂掌”,而是拿把砍刀把家里的墙壁砍烂了。我在前面一篇文章中写过我家新建的房子是土墙,土墙的结构是中间架了竹篱笆,两边抹的土泥巴。我是怎么知道那土墙的结构的呢?就是因为家里的墙有几处都被父亲砍烂,露出了里面的竹篱笆。
那次父亲把墙砍烂后,母亲很快就把它补上了,母亲很相信“风水”,她说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洞的不利于聚财。
不过,将烂墙补好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父亲醉酒的速度。通常是今天补好了,明天又被父亲醉酒后砍烂了;这堵墙补好了,那堵墙又被砍烂了。
我家的墙有两处竹篱笆骨架至今还露在外面,母亲也不再拿风水说事了,她改了说辞,说那墙和父亲八字相克。补好了还会再砍,索性不补了。
除了墙,还有家里的房门也没有逃脱父亲的魔爪。哦,对,我们睡觉的房间,只有门框没有门那间,就是拜他所赐。那一晚,我们四姐妹全缩在母亲的床上,母亲紧紧搂着我们,嘴里一直在小小声地骂道:“喝了酒就发疯,他妈的真不是个人呀,老子瞎了眼了才找了这么个蓄牲啊!”
只听那刀“嗵”地砍在门上,紧接着是刀拔出来时木头“吱”地一声响,一下,两下……终于在砍了很多下以后,我看见了破门而入的刀尖。那门的结局,最后成了我家厨房烧火做饭的燃料。
没有门,于“风水”更是不利,所以,第二天母亲就找了个木匠重新做了一道新门。
那门没过两月又第二次做了父亲醉酒后的刀下鬼。当第三次,第四次过后,母亲说,那门和父亲八字相克,做了还会被砍烂,干脆也不做了。
父亲的八字真是硬呀,家里和他相克的东西还真多,关键谁都克不过他。他好几次把我们当成什么物件,把刀架在我们的脖子上,说谁出声就杀了谁……我的个苍天!我们娘儿几个大概也是和他八字相克吧!
然而父亲除了在家里醉酒外,有时还会在外面喝醉了,同样一点也不消停。
据说父亲每次在外面喝醉了都是逮着谁就和那人把一箩筐话翻了覆去地说上一千遍。人家懒得理他,他就跟人吵上一架。吵架这个事情,他定是常败将军,从来不会赢,于是就转而打架,一言不合就动手这个事情倒是很符合父亲的风格,但是,打架他亦占不了上风。酒醉后的父亲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别人只需推他一掌他定会倒下,至少也要踉跄出去好几步,那架打的,基本上刚开始也就结束了。
父亲在外面吵完架再打完架后,铁定回不了家,他一定会倒在回家路上的哪个犄角旮旯呼呼大睡。母亲怕他被冻死或者被窒息而死,就总会去找他。
翻山越岭去寻找父亲,那是在我童年记忆里最痛苦的事。每次到半夜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就会叫醒我们三姐妹中的其中一人(小妹太小,母亲从不叫她。)和她一起出去找父亲。
我和母亲寻找父亲的时候,一人拿一把手电筒,从家门口开始找出去。如果知道父亲去哪儿了,我们就会沿着通往那儿的路一直找过去,要不了多久定能找到目标。糟糕的是更多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父亲去哪儿了?他出门从来不和母亲打招呼的,像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这种时候要想找到父亲就有点难了。母亲只能猜想他有可能去哪儿了,然后跟着她猜想的路线一直找,找不到再重新猜想…………至于什么时候能找到父亲,全凭运气。
我和母亲运气好的话会在家门口,马路上发现尸体一样的父亲,母亲一般先去摸摸他的手,再去探探他的鼻息,确认活着后,我们再把父亲连托带拽弄回家。如果运气差的话,我们会在几里外的田边边,地角角,大粪坑旁发现蜷作一坨的父亲。不过,我俩的运气几乎没有好过。
这该死的运气!
有一次,我和母亲在狂风怒号的夜里来来回回地找了两个小时都没有找到父亲,我瑟瑟发抖地央求母亲不找了,母亲有些生气,对我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分贝:“怎么不找了?要找,肯定是醉在哪里了,那么冷的天,冷遭了(冷死了的意思)咋个办?淤遭了(窒息而死的意思)咋个办?”
在父亲眼里,母亲就是个工具,能干活,会挣钱的工具,这个工具可以供他不高兴时发泄,想骂便骂,想打则打。没能生个儿子,是这个工具最大的罪恶。但在母亲眼里,父亲是她的女儿们的爸爸,爸爸就该有爸爸的威严和家庭地位,所以,她教我们要尊敬他,爱他。
小时候我不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我觉得她无底线地忍让,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我根本不愿意听信她的说教,在我幼小的心里有一个阴暗的想法:要是真如母亲所说,冷遭了,淤遭了那该多好啊!在每一个寻找父亲的夜晚,父亲在我心里就会死上千百次,我恨恨地诅咒他快点死去!甚至憧憬着父亲要是死了,我们家的日子该有多么的轻松自由啊!
当生命的维度越拉越长,我不仅理解了母亲,我更感激她。如果没有母亲的教导,我的心中必将充满恨。然而,“恨”又能怎样呢?除了能给我的生活带来无尽的痛苦,让我背负那把沉重的枷锁折磨自己,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母亲是对的,我们四姐妹生活在父亲的暴虐下,成长在没有爱的环境中,到如今却依然阳光、善良、感恩、有爱,这是一个奇迹,是母亲为我们创造的奇迹。
那晚我被母亲教育后,只能乖乖跟在她屁股后面寻找父亲,最后在一个粪坑旁找到了他。只见他两只脚搭在粪坑外面,头悬在粪坑里,呼噜打得“哗哗”作响。
幸而粪坑里只有一半的粪,幸而我和母亲先他掉进粪坑淹死前找到了他!
母亲把手电筒递给我,她弯下腰,两只手抓起父亲的两只脚,使劲往后面拉。把父亲拉离粪坑后,母亲才放下心来,她放下父亲的脚,走到前面抬起父亲的头,把头枕在她的胸前拍了两下,又叫了两声,见父亲没有反应,她只好把父亲推坐起来。
母亲叫我把手电筒放在地上,好空出双手扶住父亲,而她则把身子半蹲下去,反手把父亲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然后一只手搂住父亲的屁股,一只手撑着地,我们俩人合力使劲,好不容易把父亲背了起来。
母亲将父亲半背半拖着走在前面,我手持电筒走在后面,看着她那娇小的身躯就像背了一头牛。母亲的背啊,不仅日复一日背了装粮食的背篓回家,年复一年背着我们四个女儿长大,还三天两头背上父亲那烂醉如泥的身躯穿过树林,淌过田野……
由于体力悬殊,母亲根本背不动父亲,只能让父亲的双脚托在地上拽着走,走到一处田坎上,父亲的脚绊住了一处水坑,二人“啪”地一声倒在水田里。母亲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自己湿哒哒的身体,赶快去拽父亲的头,父亲的嘴里已经灌了水和泥,母亲怕他淹着。父亲大概是被凉意激着了,睁开血红的双眼,看着母亲说:“喝,再喝一杯。”我和母亲“哈哈哈”笑起来。
那晚,母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烂泥似的父亲弄回家时,天已经见亮了。母亲也病倒了。
母亲的身体很差,别说整个人掉进水田里了,就是平时在家里洗个菜都不敢用冷水,后来又发展到用过热水后都要快速把手擦干,稍晚那么一分钟,等待她的很可能就是一场重感冒。母亲的身体差到近乎变态的地步,究其原因,除了过度的身体操劳,可能更大原因是心理伤痛。父亲对待母亲的或沉默或暴躁,对她都是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伤害。
然而,不管父亲有多么糟糕,母亲始终给我们灌输“家人之间要相亲相爱”的思想。我其实是不太把父亲当家人的,但我们着实是中了母亲潜移默化的道。这不,母亲病了,病出了一纸小蛮腰,病出了一身骨感美,病出了一脸沧海桑田相。然而她依然拖着病秧秧的身体起床给父亲做饭,洗衣服……
糟糕的是母亲的病还没好,父亲又醉在外面了。
一个乡邻大晚上来到我家,叫母亲快去把父亲接回来,说他在十里之外的一座山上,那山上有一人家办喜事,父亲又在人家宴席上喝醉了耍酒疯,被人扒了他的衣服,光溜溜地扔在半山腰一处干粪坑里,怕是要被冻死。
母亲闻言,病秧秧的身体撑着床板站起来,去邻居大姐家搬救兵,邻居大姐听了母亲的描述后又叫上自己的老公,我们一行四人,拿着手电筒,打着火把,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山上奔去。
我们走到大概半山腰的位置就开始挨着粪坑搜索,无奈粪坑太多,很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那个装有父亲的干粪坑。他正赤条条地蜷缩在粪坑里,头躺的位置刚好有一滩不知是泥还是粪的软状物体,一半脸不偏不倚地陷了进去,嘴巴呼出的气刚好吹到那软状物体,发出“噗噗”的声响。
母亲一纵身跳进了粪坑,他给父亲一件件穿上衣服,边穿边哭,边哭边骂:“真他妈的丢人现眼呀,内裤都没有留一条,脸都丢尽了。我这一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哦,找你这么一个东西,在家里打人,在外面被人打,老子硬是受够了啊,呜……呜……老子操你妈哟,呜……老子硬是受够了啊!”
那一晚的天比以往任何一晚的天都要黑,那一晚的路比以往任何一次寻找父亲的路都要难走,那一晚的诅咒啊,比以往任何一次诅咒都要猛烈。如果女儿诅咒父亲要遭天遣,我定逃不过。
那一晚过后,我家躺了两个病秧秧的躯体,不同的是母亲尚且能动,她给父亲找来了医生,熬好了药,做好了饭,只差没把饭喂到父亲嘴里了。父亲则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他是真动不了了,连上厕所都是母亲给他拎了一只粪桶放在房间里。
我一度怀疑母亲根本没生病,要不然,她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去照顾父亲,但那大口大口吞进肚子里的中药汤汤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母亲病了,还病得不轻,因为母亲不仅喝中药,还打了针,还有她的续命三法宝:“去痛片”,“安乃近”和“安眠药”,一样都没有少吃。
有时我想,母亲才三十几岁的身体就已经如同朽木,如同朽木却又无比坚强,是什么支撑着她如此坚强的?又是什么支撑着她如此坚持自己的坚强的?如果她没能坚持或是不想再坚持,那我们四姐妹的人生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
我不敢想象!
因为有母亲的坚持,如今我们四姐妹都有良好的性格,温暖的家。多想对母亲说声“谢谢您,妈妈!”可是她老人家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