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上初二那年,有一天突然肚子痛,就请假回家了。
母亲以为大姐只是着凉了,把她带到村里的诊所打了针,拿了药,就让她在家里休息。
吃了几天药,大姐还是叫着肚子痛,母亲也没太在意,她认为那个医生医术不行,于是带着大姐又找了另一个中医抓了几大包草草药回来。
大姐的病情一耽误就是半个月。
那个年代的农村穷,穷也没挡住大家不停地生孩子,生了女孩的想生男孩,生了男孩的想生更多的男孩,孩子越生越多,日子越过越穷,家族香火不知道有没有延续上,贫穷倒是延续上了。孩子生出来后,大人起早贪黑地忙着在地里刨食,根本无暇顾及孩子们。我的印象中,诸如哪里有个孩子掉进粪坑淹死了之类的事故,并不是什么新鲜稀奇的事。在我们家,由于父亲不得力,母亲除了要在地里刨食,还要整夜整夜的做馒头,她需要兼顾的事实在太多,所以大姐的病没引起她的重视也就不足为奇了。
直到有一天,大姐痛得倒在地上打滚,然后晕了过去,母亲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抛下了家里的家务,抛下了地里的庄稼,还抛下了她赖以生存的馒头铺子,背着大姐满世界看病。
其实馒头铺的生意本已大不如前了,一直难倒母亲的馒头只胖不白的问题早已得到解决,母亲做的馒头有颜值,有味美,然而敌不过街上的馒头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大姐一病,馒头铺的生意就彻底荒废了
后来,大姐的病情越发严重起来,从一开始母亲带着看病改为背着看病了。母亲背着和她个子差不多高的大姐,走遍周围的大山小山,看中医,看西医,看各路神医……无奈,大姐的病总也不见好转。
母亲说:“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啦?”
于是母亲又开始往家里请来各路神婆、半仙。那段时间,一到晚上我家就有神婆来施法。她们点上香烛,烧上纸钱,把家里搞得烟雾缭绕,宛如仙境一般,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请神先开路,神情怪异地和鬼怪吵架。
但是,大姐快死了!
母亲已经在心里为大姐盘算着后事了,方圆几十里的医生已经被她看了个遍,山里山外的神婆也被她请了个遍,母亲已经无能为力了。
有一天,母亲背着大姐看病的路上搭上了一辆拖拉机,拖拉机上挤满了人,有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问:“都这样了,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到县城大医院去看呢?县里看不了,外面还有更大的医院呀。”
一语点醒梦中人,是呀,为什么不去大医院呢?
母亲再谈及此事的时候说:“那人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是干什么的?但一看穿着就知道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我笨哪,都看了一年的医生了,大脑硬是没转过弯来,可以去大医院看看嘛,这就是见过世面和没见过世面的区别。”
后来,母亲背着大姐辗转了云南和四川的几家县级大医院,才终于治好了大姐的肚子痛。母亲经过不懈的努力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大姐的命。
从那以后,母亲又多了一套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的道理:“还不是没文化,脑子根本就转不过弯来,要是读上两天书,你们的大姐也不至于吃那么长时间的苦,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读书才会有出路,没文化真是恼火啊!”
“没文化真是恼火啊!”我经常想起母亲说的这句话。没文化定是寸步难行的,那母亲一个人背着大姐,跑了两个县城,三家医院,目不识丁的她是怎么认路的?怎么坐车的?怎么找医生的?怎么拿药的?她又经历了一些什么困难酸楚?唉,伟大的母亲,那一段的艰劳和心酸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姐的病治好时,她的同学们已经毕业了,大姐也跟着自动毕业了。母亲给她找了个活,在一家裁缝店帮忙钉扣子。但是在农村,家里是真藏不住女娃子啊,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按她们的意思,大姐如果不听从她们的说媒,就错过了一门好姻缘,大有嫁不出去的危险。
母亲说:“再大点才谈婚论嫁,晚点结婚好,最早也必须要达到法定年龄才能结婚。”
母亲真是一个守法的好公民啊,只是她当初无视国家政策,欠债也要生下我们一串四个女儿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守法呢?我想,母亲其实是经历了生活的不易后才不希望大姐过早地结婚,她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过得好,不要再步她的后尘吧。
倒是不太说话的父亲很奇怪,那段时间,他老爱往家里搬东西,今天搬来个木柜子,隔几天又搬来个木箱子……而且,这些东西全都是新的。
有一次,我在家门口收豆角,远远地看见父亲肩上扛着一张新桌子走来,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花儿。
父亲最近居然总是笑!
对于我家最近频繁地进新家具的事情,我是充满好奇的。父亲虽然也总是笑,而且看起来笑得是那么的慈祥,但我还是不敢靠近他,不敢和他多说一句“吃饭了”以外的话,更不敢问他这些家具为什么来到我家?
那天,母亲刚好在家蒸馒头,我跑去告诉她:“妈,爸爸又抬新东西来了,是张桌子。”
“真的呀?他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呢?我去看看呢。”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也跑出去看。
母亲每次和父亲说话,都要先察言观色,父亲的脸是天晴还是下雨,直接决定她想要说的话是否出口。这次,母亲大概还没来得及观察清楚,父亲已先一步说话了:“桌子,嘿嘿,板凳还没做好,过两天做好了我再去拿。”
“这是在哪里做的?”母亲问。
“蒋木匠那里做的,他的木工活做得好。”父亲答。
我跳着轻快的步子围着新桌子看了又看,将手放在桌子上来回摸索,对我家的新成员充满喜爱。母亲也凑过来,将她粗糙的大手往桌上拍了两拍:“哦哟,这桌子扎实,这一带就蒋木匠的活做得好……你做那么多东西做啥子?家头都堆不下了!”
“我等一下把它顺到楼上去,群英(大姐)大了,差不多该解决个人问题了,这些东西都要慢慢准备,要不然,到时候怎么来得及?”父亲说。
“咦,人家(婆家)都还没得呢,你就准备嫁妆了呀?”母亲又把手捏成拳头,在桌子上扣了“咚咚”两下。她一直在试探这桌子的质量,似乎没见过这么好质量的桌子似的(大概的确也是没见过)。
父亲有些不高兴,脸马上由晴转阴:“难道我要等她找到人家才去找人做啊?这些东西肯定要提前准备嘛,到时候才做,谁给你做?谁来得及做?”
我立刻停止了在桌上来回摸索的手,心里像揣了一面鼓,“咚咚”作响。
“是啊,是啊,这些东西,是该早点做,要做很久才做得好,做一张桌子怕是都要做好几天哦!”母亲笑嘻嘻地说道,像是在讨好父亲。
“等板凳做好了,再多给她做两个装粮食的柜子,全部做好了,我找人来家里打漆,打过漆才好看。”母亲的讨好是有用的,父亲的脸很快由阴转晴,继续谈论着他的其他想法。
那天的父亲,好像要把他一整年的话都讲完似的。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父亲也是有父亲样的。
但是,父亲那天把桌子顺上楼之前的一句话是:“你这两天要去把钱给蒋木匠结了哦!”
母亲不得不又欠下一笔不小的债务,但她似乎还挺高兴的。
我问母亲:“爸爸为什么要给大姐做柜子?”
母亲答非所问地告诉我:“你爸爸还给老大买过书包呢,他其实很爱你们的!”
母亲经常跟我们说父亲可怜,不吃喝嫖赌,其实很爱我们……关于前两点,我是承认的,但是“爱我们”?我觉得母亲这个善意的谎言编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要说父亲对大姐有一点父亲对孩子的爱我是相信的,她毕竟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除了没能是个传宗接代的男孩不尽如他意外,大姐让他第一次当上了父亲,从此有人叫他“爸爸”,那种幸福感,可能只有做了爸爸的人才能体会。而我们另外三姐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断子绝孙的泥潭而不能自拔,所以他不爱我们好像是有道理的。
这么说来,我好像的确不应该恨父亲,他没有错,那是时代的错,是落后社会大环境的错。
然而,大姐也没有接下父亲对她的爱,她十八岁那年随着村里的第一批打工潮去北京打工了。父亲为她打造的嫁妆注定没派上用场,我家的粮食倒是挺幸福,多了几个豪华的栖身之所。
大姐到了北京后每个星期都要写一封信回家,多是叮嘱父母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语言,还有叫父母一定要让我们三个妹妹继续读书。我想大姐是到了大城市才明白知识的重要性,她大概和母亲一样懊悔于自己没文化吧。为此大姐每年都要寄几次钱回家,每次寄的都是两百块钱,只是她不知道,这些钱都没有用于我们三个妹妹读书上,而是一分不少地进了父亲的钱匣子。
据说,北京追大姐的小伙很多,大姐想都不想就回绝了。她绝不远嫁,她要回到我们这个穷山坳坳里来,不仅如此,她对未来姐夫的要求就是对方必须上门,到我家来做上门女婿。
大姐实在太善良了,她要招上门女婿的原因很简单:她想让父亲明白,想让所有人都明白,儿子能做的事女儿也能做,女儿也可以为父母养老送终,也能让父母过上好的生活,甚至比有儿子的家庭过得更幸福;她想要替一辈子背负有罪孽感的母亲洗刷掉心中的愧疚;她想要让这个活人墓一样的家变得像个正常的家一样有生气。
后来,大姐还真的找到了姐夫,一个愿意给父母当儿子的人,一个愿意为父母养老送终的人。
“善良,孝道,”这是母亲对我们生而为人的基本要求。母亲对我们的教育是成功的,她的大女儿已经初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