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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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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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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

第一天上学,母亲送我去报的名。十八块钱的学杂费,全是五分和一角的零票,有几张两角面值的,已然是大钞票了。母亲把它们一元一小叠,十元一大叠,叠得整整齐齐的,老师接过钱就笑了:“全是零钱,我还正找零钱呢,也只有你妈才会有那么多零钱。”

十八块钱,老师数了好一会儿,以致于后面来报名的人都排起了长队。

第二学期起,母亲不再送我去报名了,她把钱叠得整整齐齐的,就像熨过的一样,然后小心翼翼地交到我的手上说:“快去报名吧,钱拿好了,不要掉了,不要揉皱了。”

老师每次都会笑着说:“哟,你妈又给我送零钱来了。”

学杂费一年比一年高,母亲给我的钱,面值也越来越大,早已经没有了五分一角的零钱,而是五角一块的占多数。母亲同样会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 ,依然是一块一小叠,十块一大叠,叠得整整齐齐的,只是每次去,老师再也不数那些钱,他说:“不用数,你妈做事不会错”。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大姐病了,花掉了家里所有的钱,又卖掉了家里所有的牲畜。母亲因为长年带着大姐看病,又荒废了家里的馒头生意,再也拿不出钱来供我上学了。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妈妈还没把报名的钱给你准备好,你去好好跟爸爸说,让他先拿钱给你把名报了。”

我不说话,低着头,站在原地不动。母亲又说:“不怕,你去嘛,他会拿的,你的老师每次来理发都夸你,说你做的题全对,每学期的作业本都没有一个叉,你爸爸听到高兴得很!”

向父亲伸手要钱,我不敢也不愿意,但是我好想读书啊!我必须要硬着头皮跟父亲要钱,我豁出去了!

“爸爸,我们开学了,今天报名,您拿点钱给我去报名嘛。”我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身上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了。

“……”

“爸爸,我们今天报名了,您给我拿点钱嘛——我要去报名了。”我以为父亲没听到我说的话,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

“爸爸——”

“你妈呢,你不晓得叫她拿啊?”

“妈说她没钱。”我的声音小得像蚊虫叫。

“她没钱,老子有钱啊?她的钱拿去干啥子了?”父亲的声音大得像打雷。

“……”

“……”

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两手扯着衣角,等着父亲给我拿钱。

我用余光瞟见父亲不紧不慢地打开身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大把烟叶放在地上,然后慢慢坐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又弯腰下去,从地上的烟叶里慢条斯理地拿起一片,就像拿起什么宝贝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片烟叶舒展在膝盖上,再小心翼翼地双手交替着将它抹平,大概是觉得抹得不够平整,父亲反复舒展着那片烟叶,至到它像是被熨烫过一样平整服贴了,才轻轻拿起来,将那烟叶慢慢裹成圆筒状。

父亲将裹成筒状的烟叶举过头顶,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那烟叶显然裹得不够紧实,于是他把那烟叶放到左手手掌根部,再把右手指尖压上去,用力往前推压,待那圆筒状烟叶从手掌根部推到手指尖上后,父亲又把那它拿回来,重新放在左手手掌根部,重复刚才的动作……

瞟见父亲终于裹好了一只烟,我抬起头,焦急地等着父亲给我拿钱,我恨不得马上去报名。

谁知父亲又不慌不忙地把刚刚裹好的圆筒状烟叶放在柜子上,再将手放进衣服口袋里,慢悠悠摸出来一根烟杆。只见他把右脚脚尖翘起来,弯腰下去,把烟杆放到鞋尖上“啪啪”抖几下,抖完拿到眼前看了看,又“啪啪“抖几下……好不容易抖干净了,父亲将裹好的圆筒状烟叶放进烟杆的烟口,又用力往里转动几下,这才把烟杆叼进嘴里。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做这一切,都快要哭出来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

父亲并不理会我,他把右手伸进他的右衣口袋里摸索,过一会儿又把左手伸进他的左衣口袋里摸索,像寻宝似地探寻了半天,才终于摸出一盒火柴——半晌,抽出一根;半晌,划燃火柴;半晌,点着烟杆里的烟,然后嘴巴快速地“叭嗒”两下,那烟才总算是抽上了。

我想,父亲怕是不会拿钱给我了。我想转身离开,可是身子根本不听使唤,一动也不能动,两只手则用力地抠着衣角,恨不得能把那衣服抠出洞来。我就这样僵在原地等待,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还是执着地等着!

刺鼻的旱烟味道在房间里慢慢弥漫开来,我有些恶心,打了个喷嚏。父亲沉浸在他的烟雾缭绕里,房间里一片死寂,我害怕地站直身体,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好半天,父亲的烟终于抽完了。我暗自舒了一口气:“他应该给我拿钱了吧?”

只见父亲再一次翘起右脚脚尖,把腰重新弯下去,将烟杆在鞋尖上再次“啪啪啪”抖了几抖,拿起来放在眼前看了看,才放心地将烟杆放进衣服口袋里,然后起身,从我面前走过,就像我一直没有存在一样,径直走出了房间。

眼泪“唰”地一下夺眶而出,我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母亲知道我没要到钱,只说了一句:“你先去山上割点猪草回来嘛,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报名。”

让我没想到的是天快黑的时候,父亲给我拿了报名的钱来,我接过钱,一天的阴郁难受一扫而空,飞奔出门,跑到老师家完成了入学报名。

那以后,每学期开学母亲都指使我去跟父亲要学费,好在还算顺利,父亲没再慢悠悠地裹烟,改为慢悠悠地拿钱了。

一晃到了五年级,因为和同学吵架打架,从一年级起就跟随我的“县三好学生”荣誉与我失之交臂。再向父亲要钱报名,他又开始了慢慢悠悠裹烟的动作,他裹完一支,又抽完一支,再裹一支,再抽完一支……至到天已黑尽,我始终没有等来那几十块钱报名费。

开学第二天,母亲陪着我一起去学校报道,那也是我第一次欠着学杂费上学。那见了老师不敢抬起的头,还有那颗深深埋下“自卑”种子的心,从此住在我的身体里,挥不散,赶不走。

初中时,我考进了离家很远的一所重点中学,学杂费是一百八十元。一百八十元,真多啊!父亲是断然不会再拿这么多钱给我上学的。

母亲在开学前几天告诉我,她已经把钱准备好了。我如愿地跨进了那所中学的大门,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真正的经济压力才刚刚开始。母亲也没想到。

我每个星期要回家拿五块钱的生活费,还有十块钱的车费。后来,我觉得十块钱的车费太贵了,就走路返校,其实我晕车,倒是更愿意走五六个小时返校的,但是周五回家的路走得实在有些不安全,七点钟天就黑了,我一个人在漆黑的路上走到十点才能到家,一路上浑身的汗毛都是竖起的。所以干脆周末也不回家了。而且那个活人墓似的家有什么好回的?

有一次,我两个月都没有回家了,父亲来学校看我。父亲就像一个谜一样,他虽然从来不给我拿生活费,但是每学期都会来学校看我两次,同寝室的同学都很喜欢他,每次父亲来,大家都说:“你爸爸太好了,长得那么慈祥,还爱笑,说话还温柔。”

我笑笑,不置可否。他们看到的的确是我父亲。然而,他们看到的根本不是我的父亲。

那天,父亲破天荒地给我拿了一百块钱,他说:“拿好,给你做生活费。”

我愣愣地接过钱,手有些颤抖,一百面值的钱,我从来没碰过,关键还是父亲主动给我的。父亲上一次主动拿钱给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努力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哦,对,那次他喝下了一瓶“敌敌畏”,从死神手里逃脱出来时,就破天荒地给我拿了五毛钱叫我去买糖吃。这次是什么情况?我疑惑地看着父亲,把那钱紧紧攥在手心里,生怕它飞了似的。

我把那张百元大钞换成了五十块钱的饭票和五十块零钱,放在一个小布袋里,那个小布袋我一直随身带着,只有在做课间操的时候把它锁在教室的书桌里。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那天课间操回来,小包里的五十块钱不翼而飞了。我人生的第一笔巨款,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我而去。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给过我钱,他大发雷霆,骂我是个“败家子”,说我“载不住大富贵”,母亲也没有逃脱连带责任,因为是她生的“败家子”。

最难的是母亲,我的生活费已经随着物价的上涨增加到了一个星期十块,十五块,最后二十块。母亲说,她能供我上学,叫我好好学习,考上中师就是铁饭碗,一切慢慢就会好起来。考中师,那是我刚进校门时暗自立下的宏大志向,但每次回家看见母亲拖着病秧秧的身体蒸馒头,每次看着她日渐苍老的脸,我的志向似乎不听使唤地脱离我的灵魂,渐行渐远,越来越模糊,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

三年后,我果然无缘中师,从此结束了我的上学生涯。倒是我的小学老师,他看起来比我还要着急,天天跑到家里来劝父亲让我去复读。

有一次我也在场,他先把大概是每次来都要夸我的语句重复了一遍,父亲的回答如他和所有人说话一样,待到别人说完,他便说“是呀,是呀”,“对,对”,“就是,就是”,但说到关键处要我复读的事,他便沉默不语了。

倒是母亲,在一旁听得仔细,看父亲不说话,她就问:“再读一年考得上中师不?”

“这个谁敢给你保证?但是,孩子肯定没问题,你这孩子一直都优秀,又很努力,本来这次都是应该没问题的,但是考试这个事情,你俩都没上过学,是不太明白……反正这孩子就这样不上学了,那太可惜了。”老师说。

“哦。”母亲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家庭条件也不好,你说再读一年考上了还好说,又没考上那不就白读了?”

老师有点着急,他语气开始生硬:“又说你们穷,你们有好穷嘛?你做馒头卖。”他指了指母亲,又指了指父亲,“你会理发,都是能挣钱生活的,你们大女儿还在北京打工,经常都给你们寄钱回家,那么多人,还供不起一个读书的?按说你们这个家庭条件应该让孩子上高中,知道你们舍不得钱,都说只让她复读,她考中师肯定没问题的。”

“高中是啥子?读完了分配工作不?”母亲居然能在老师叽里呱啦一通话里面拈出这个她从来没听过的新名词,而且理性地问出她最关心的问题,我甚是惊讶。

“上高中可以考大学,我们村子里还没出过大学生,你女子,我觉得行!”老师说。

“大学又是个啥子?意思高中读了还要读啊?”

“肯定嘛,上三年高中,考上大学又读大学,家里要是出个大学生,你家祖坟上就冒青烟喽!”老师像在跟他自己的女儿憧憬未来一样,完全陶醉其中。

“还要读啊,天啦,不读了,不读了,怎么供得起哦,她读个初中我都供得皮裂嘴歪了,再读几年,怎么了得?”再读好几年书,母亲确实是供不起的,读了还不给分配工作,也是她的认知里理解不了的。

其实老师说得对,我家的家庭条件完全供养得起一个大学生,而且大姐每隔一个月就寄两百块钱回家,她省吃俭用寄来的钱,一直以为用来供我读书了。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大姐寄的钱,父亲挣的钱,包括母亲每年还必须得交钱给父亲,这些钱,父亲全部存起来了,从来都舍不得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花哪怕一分。

三年初中只靠母亲病怏怏的身体独自支撑,这其中的艰辛只有我和母亲清楚,所以,不再复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后来,走入社会的我,多次吃了没有学历的亏,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当年的我像现在一样懂得复读一年后对我的人生轨迹有可能形成的影响,我会不会为自己争取一下再上学的机会?

终究,已经流逝的光阴不可能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也在生活的历练中学会了不和过去纠缠,向前看。

倒是母亲,在她的生活里慢慢地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我结婚那年,她对我说过这样一席话:“妈对不起你,怪我没本事,没能让你多读书,我那时不懂啊,现在真是后悔啊,那时砸锅卖铁都应该供你继续读书的。你现在结婚了,妈真怕你吃亏,人家是个大学生,你们差距大,要是当初让你多读两年书就好了,妈太对不起你了!”

可是,我从母亲的言传身教中学到的东西,是多上几年学学校能教会我的吗?母亲,才是我这辈子真正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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