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老是和伯娘吵架。唉,父亲呀,典型的窝里横,骂我们就像与人拉家常一样的张口便来,伯娘骂他,他连回击的话都抖不清楚几句;打母亲,打我们四个女儿,就像用手拍蚊子苍蝇一样的自然,伯娘打他,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得。
母亲倒是人间清醒,她说是父亲有错在先,好几次喝醉了,半夜跑到伯娘的家门口,趴在她家的大门上胡乱拍一通,硬是吵闹得一家人睡不着觉。
母亲说:“这种行为哪个安逸嘛?任谁都不会安逸,人家骂他,他就是活该。”所以,母亲从不参与到他们的吵架当中去,任伯娘骂得有多难听,任父亲被骂得哑口无言,她从不帮腔。她甚至都懒得听,离得远远的干活去了。
也是,即然父亲有错在先,那是罪有应得,被骂的人受着,我们这些被殃及池鱼的人也且得受着。
其实,除了我们会在伯娘的口中活得造孽,死得难堪外,我挺乐意他俩吵架的,一是闹热,二是终于有人收拾父亲了,这种局面简直不要太理想!
但是,事情终于还是有了变化。那天,父亲和伯娘的骂战升级成了武力战争,不知怎的就被伯娘从十几米高的斜坡上推下去,彻底激发了母亲维护“自己人”的血脉觉醒,和伯娘扭打起来。从此,吵架这个事情父亲自动退居二线,母亲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根任重道远的接力棒,在吵架这条路上一坚持就是几十年,真是不容易。
自从和伯娘接上火后,母亲又多了一副面孔,在别人面前温顺善良大度,在伯娘面前,简直活脱脱一头狮子。
奇怪的是,父亲就像找到了接班人一样,自己不仅退下火线不吵架了,而且再也没有疯疯癫癫跑去拍人家的大门,打扰人家的美梦了。
然而伯娘却大有把这深仇大恨进行到底的意思,母亲也不甘示弱地摆出了奉陪到底的架势。
记得有一天,父亲埋头坐在火炉旁烤火,我趴在堂屋饭桌上写作业,母亲在厨房忙碌地蒸她的馒头。本来相安无事的各忙各的事情,偏偏伯娘家的鸡没关好,偷跑出来在我家门前的院墙上悠哉悠哉散起步来。
唉,那鸡好像很不识时务,它不知道我们两家是冤家吗?
果然,随着一阵破铜烂铁“哐哐嘡嘡”乱响,伯娘掷飞过来一个破盆子,紧接着又掷飞过来一个破碗,那鸡慌乱地扑腾起来,一阵乱叫乱跳。一场由鸡引发的战争,就此拉开了序幕。
伯娘是个高手,她手不饶鸡,嘴不饶人:“老子操你妈的,自己的窝不好住吗?到处跑。你他妈的有什么用?除了会跑,连蛋都不会生,呸……”
伯娘很快扔光了身边可用的所有武器,她机敏地四下扫视了一遍,确定再也没有什么可扔的了,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抓起一把扫帚,又快速冲出来将手里的扫帚像投弹一样掷飞出去,接着骂道:“你他妈的生了也生不出个带把儿的,你他妈的活该断子绝孙,你跑嘛,跑到人家家头去被人打死求喽,死求喽都没人给你收尸,你他妈的就一孤老五保户……”
弦外之音都骂得那么明显了,母亲哪有不战之理?她急于应战,馒头也不蒸了,那蒸馒头的大铁锅被她抬起“咚”地一声定在了灶台上,然后急吼吼地冲出了屋。
我也无心再做作业了,收起了书本。只有父亲意志坚定,一动不动地埋着头坐在火炉旁烤他的火。
毫不客气地说,吵架这个事情,母亲也是无师自通的,而且堪称高手。
高手过招,相当有看头。这不,我家的鸡可没跑到伯娘家院子里去,关键我家的猫啊狗啊也没这眼力劲儿赶快跑过去,母亲暂时找不到骂回去的借口。她于是滴溜着两只眼睛在院坝里搜视起来,还好我家有一把争气的椅子,它巧不巧地越了界,不知被哪个背时的淘气小子搬到两家院坝的交界处,还恰到好处地伸了两条腿在伯娘家的院坝里。母亲几乎是跑过去一脚将那椅子踢倒,这下四条腿都跑到伯娘家的地界上去了,母亲扯开了嗓子骂道:“你他妈的在自家屋头待不得啊?要跑出来咬人,你是椅子吗是疯狗嘛?到处咬人,小心你疯求喽,死求喽,我看你生个儿幺不起台(了不起的意思),你马上死求喽他能给你送终啊?”
“就是就是,你她妈的还晓得死求喽要人送终啊?老子看哪个给你送终?生不出儿子的狗东西,断子绝孙的娼妇!”俩人终于不再拐弯抹角骂自家的东西了,就这么自然地接上了对方的招。
不得不说,伯娘真是个吵架能手啊,她得意于自己生了个儿子,她家的香火有人继承了,所以她有资本戳父母的心窝子,而且这心窝子要怎么戳才会让对方痛,她心里清楚明了,所以诸如“断子绝孙”啊,“绝户孤老”啊,“死后没人披麻戴孝”啊之类的话每次都会爆豆子似地从她的嘴里蹦出来。
母亲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每次吵架,诸如“生的是个野种”啊,“活不过明天”啊之类的还击就像爆米花一样欢快地从她的嘴里跳出来。
还有啊,她俩吵架就吵架,每次都拿家里的鸡啊狗啊,椅子啊桌子啊这些东西来说事,它们招谁惹谁了?
母亲和伯娘吵架以后,我知道了“卷鸡骂狗”这个词,这是她俩吵架善用的武器。我也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词,母亲从不主动挑起事端,每次都是伯娘先出招,母亲每每应战,要骂便骂,要打则打,从不认输。
不得不说,生活处处是艺术,伯娘和母亲吵个架,还能让我发现这些书本上还没有学到的新词。
那时,伯娘家不止养了鸡,还有鸭,还有狗,还有兔子……她见天地换着骂。母亲要陪伯娘骂架,她更忙了。
要说她二人吵架,其实都很守规矩,从不乱骂,总的说来就是以对方为圆心开骂,以对方的亲人为半径升级,再捎带上祖宗十八代骂到过瘾。
她俩甚至经过多年的实战形成了一套程序化的流程,第一回合先把牲畜挨个骂一遍,奇怪的是,她俩都骂得很有礼貌,只骂自家的牲畜,绝不越了雷池骂对方家的。
第二回合开始升级,骂对方家的子女,要多难听就骂多难听。反正我在伯娘的嘴里被车撞死,被人先奸再杀死,结婚了生不出儿子……应该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她家的四个子女也还在母亲的诅咒下坚强地活着,也是好不容易!
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回合轮到相互问候彼此的老祖宗了。
唉,让我说什么好,她俩从来没反思过她俩骂的老祖宗,那不是同一群老祖宗嘛?那老祖宗些不知道有没有被气得想掀棺材板儿出来,给她俩一人两记耳刮子。
战斗的最高升级就是扯着对方的辫子扭打,遗憾的是从来没有哪一个觉得应该为了赢得战争而剪掉辫子,看来谁都不够聪明。所以母亲和伯娘的战争,从来没有赢家和输家,主要是每次尚未分出输赢,就因为其他外在原因被迫停战了。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就是二人拖拽着摔进门前的臭水沟,卡在里面动弹不得了。我们两家八个孩子看见二人滚进沟里,一窝蜂跑过去想把两人拉起来,却看见两人都光着脚,满脸满身是泥,手和脚都交织在一起,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几个大点的姐姐说:“你们别打了,放手。”
伯娘说:“老子不放,你放!”
母亲说:“老子不放,你放!”
两人谁也不示弱,就这样卡在沟里一来一回地重复着这句话,语速越来越快,嘴巴离对方的脸也越来越近,好像这样杀伤力更强似的。终于二人的嘴在不受控制地快要亲在一起的时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吐了对方一口唾沫。看到这滑稽的一幕,不知道是谁先笑起来的,然后我们八个孩子一起笑起来,伯娘和母亲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才松了手,各自爬出水沟来。
说起来,我家门前的那条臭水沟算得上功臣,母亲和伯娘的好几次战斗都是被它终止的。她俩好像都很热衷于这种战争,只要一闲就会相互操练,当然,农忙同样不会影响她二人放下手里的活计切磋武艺。那么多年下来,我感觉她二人除了不会轻功,什么锄头功,扁担功,锅碗瓢盆功,抓脸挠腮功,扯头发功……嗯,样样精通。
一场场因父亲而起,他却从不参与的战争,跨跃日月星辰,穿过时光长河,在我们两家历经几十个年头,倒是让我们沉寂的生活有了些许生气,我居然有点享受她俩的吵架。而且奇怪的是,不管两家如何吵闹,我们八娣妹的感情一直很好,从不受影响。当我们慢慢长大后,反而开始影响母亲和伯娘了。大姐和二姐去外地打工后,她们除了经常写信劝说母亲要与伯娘和气相处外,也常给伯娘写信,劝说她不要跟母亲计较太多,还夸伯娘大气。同样,伯娘家的两个大女儿在外面打工,也常跟母亲来信,说的都是伯娘的不是,让母亲多担待。
就在四个姐姐一来二去的说合下,母亲和伯娘还真的不吵架了,我家又开始了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的清静日子。
我真有点想念她们吵架的日子呀!那真是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