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去北京打工的第二年,二姐也背上行囊去了广东,她们终于逃离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家庭,逃离了这个被我称为“活人墓”的地方,我好羡慕啊!
由于父母不识字,从此以后我多了一项任务,就是收到两个姐姐的家书后负责给她们回信。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
大姐生性善良,像母亲,二姐继承了父亲的血统,心里不太装有别人,但她俩都会每个星期写一封信回来,所以我便有了每个星期写两封信的艰巨任务,雷也打不动。
每一次收到姐姐们的来信,父亲会搬来一把小椅子坐下,再不紧不慢地抽上一袋旱烟,然后听我给他念信。母亲在家时就会凑过来听,等父亲走了,又叫我把信重新给她念一遍。如果念信时她不在家,我就会等到晚上再给她念,她同样也会叫我念上第二遍。
刚开始,我以为母亲是因为没有听清楚才叫我念第二遍,我就把声音放大,母亲马上把头够到我脸旁,压低嗓音说“小声点小声点,等下怕你爸爸又骂!”我心有余悸地小声念起信来。
听信听两遍,那些年的母亲一直是这样的,我不明所以,只是乖巧地念信。如今,我做了母亲才明白,那信纸上有母亲不认识的字,更有她牵挂的女儿呀!
给姐姐们回信,好像是一个非常严肃庄重的事情,父亲把地点选在他睡觉的房间。每次写信,他都会神神秘秘地把外屋的门关个严实,然后抬上一高一矮两个凳子(高的那个写信,矮的那个坐着写信)放在房间里,再拎来一把椅子放在旁边坐下来,然后才叫我准备写信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也会轻手轻脚地拎来一把小椅子,在我的另一边坐下来,安静地等待我铺开作业本……
一切准备停当后,父亲又重新起身,走到房门口,推开虚掩的房门,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做贼似地左顾右盼,确定没有其他人了,才放心地把门拉回来关好,插上门闩。父亲慢悠悠地坐到我身边,伸长着两腿,从衣兜里掏出老早准备好的旱烟叼在嘴里,再一次把手伸进衣兜里摸索出一盒火柴,“哗”地划燃一根,把烟点燃,然后“叭嗒叭嗒”地抽了两口,终于开始说话了:“今天写信呢写三点,第一点呢就是什么呢?告诉她……”
每次写信,我们都像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而父亲就是这个会议的核心人物,他不来,会议不敢开,他不说话,会议也不敢开,关键他说话还总给会议内容分成一点、两点、三点……
父亲每次口述完第一点内容后,我便开始写,他趁这个空档坐在旁边抽他的旱烟,待我对他说:“写完了。”他才会停止抽烟的动作,叫我把写好的内容念给他听,听完后他不说话,顾自享受他的旱烟,抽了好一会儿,才又说:“这第二点呢……”
我很讨厌父亲这样慢吞吞的行为,也讨厌死了在那间密不透风的狭小房间里感受那刺鼻的旱烟味道,那烟味儿从我的鼻孔钻进身体里,从我的耳朵、眼睛、每一个毛孔钻进来,我恶心到了极点。终于有一天,我受够了这般仙境,我不再等父亲说完才开始写。父亲的嘴一动,我手里的笔也开始动起来。待父亲说完准备抽他的烟时,我便抢在烟杆碰到他嘴皮之前快速说:“写完了。”
父亲吃惊地问:“写完了?”
“嗯,我念给你听。”我得意地说。
父亲听信从来都很认真,绝不抽烟。又因为我写信太快,这么一来二去,他手里的烟早都熄灭了,我从此告别了在仙境里写信的命运。
母亲在我们说信,写信,念信的过程中,从不插话,每次都是待我们快收工了,她才会开口补充:“再给你大姐说一下……”
说起来可笑,我家拿得出手的温馨场面可能就是那些年写信的场景了,父母说的话最多,父亲也不对谁拉脸,那时我是爱写信的,那场面,太像一个家了。
长大后,我反复回忆,脾气爆燥的父亲慢慢变得温和,也不再动不动就对我们吼叫,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大致上就是从两个姐姐出门打工,我们给她俩写信开始的吧。
姐姐们的每一封来信都会说同样的话,那就是叫父母好好过日子,相互尊敬恩爱日子才会越过越红火,劝父亲少喝酒,对母亲好点。大姐还在一封信中说,她以后成家就招个上门女婿,住在家里,不会比别人的儿子做得差(没有生个儿子为父母养老送终,这是父亲的心结,也是这个家庭悲剧的根结所在。)
按一个星期写一封家信来计算,姐姐们在外出的三年时间至少把这些话重复了上百遍。我想,“耳濡目染”这种事情不只能教育孩子,原来对“老子”也是有作用的,父亲在不经意间已在悄悄改变了。
父亲再也不拉着一张吓人的马脸,跟人说话时脸上堆笑,那张看起来无比慈祥的脸,如果不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任谁都不会相信,我前面几十篇文章里写的冷漠自私又暴虐癫狂的父亲就是他。
记得有一次给大姐写信的时候,母亲因为不同意父亲说的话,居然在父亲还没说完时就打断了他,我被吓得写字的手都不听使唤了,但是父亲居然没有大发雷霆。从那以后,母亲开始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在父亲面前,终于像个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活人了。
我更加坚信,我是爱写信的无疑。如果,我这初中水平的文字还能勉强写清楚母亲的一生的话,那一定是得益于那几年的写信经历。
如今,再想起那些年的写信历程,我有了再一次提笔写信的冲动,但是,写给谁呢?这真是一个问题啊!通讯日渐发达至今,我终究也没有找到写信的对象,哪怕“写信”两个字都不曾提过,要不然,定会成为亲朋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如此,便多少有些许遗憾:写信让我儿时的家有了温度,让暴虑的父亲变得温柔;不再需要写信似乎又让我们现在的家在慢慢失去温度,让家人慢慢变得沉默寡言。呵,那些写信的日子,我多么怀念啊!我真的只能怀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