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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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课老师后，我领到了人生第一份收入：五十元钱。那一年，香港刚刚回归祖国的情抱，我家所在的小山村里，五十元够买三四十斤大米，或者够做两身粗布衣服。
我想给母亲做一身新衣服，母亲一定会很高兴！
“不做，我有衣服穿，要做就给你自己做一身。”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做一件。”我一向话少，骨子里却自带拧劲儿。
母亲见状只好说:“你自己做一身吧，女娃子要把自己收拾得利索点。”母亲顿了顿，“或者给你爸做吧，你爸一年到头挣了钱也不舍得花，还要种庄稼，很辛苦，你就给他做吧。”
给父亲做衣服?我可能会想到为全家任何人做衣服，唯独不会想到给父亲做，我每天离父亲如此近，却又和他隔得那么远，远得他好像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称呼，还是一个我害怕的称呼。
母亲见我犹豫，又说：“你爸其实也有衣服穿，你更应该把钱存起来，自己有钱，以后要用的时候才方便。”
我们全家都是靠母亲挣钱养活的，但她自己挣的钱自己用起来也不那么方便，她每年都要向父亲上交钱。有一年她就没有多余的钱来上交，换来父亲的谩骂，还砸碎了蒸馒头的蒸笼，甚至被警告以后不准再做馒头卖了。
自那以后，母亲为了年底有钱上交，总是苦着自己，所以“自己有钱才方便”，这是母亲的肺腑之言，也是她的经验之谈。
因为母亲的坚持，我为母亲做一身衣服的想法没能实现，那五十块钱被我夹在房间柜子上的一本书里。
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把它们拿出来，放一起，小心翼翼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刚好一百元。那天正逢村子里赶集，我想起母亲上个月对我说的话，希望我给父亲做一身衣服，于是我揣上那一百块钱，鬼使神差地准备去给父亲做身衣服。
刚到街口，碰到在学校代课的同事，她叫住了我，我就在她家门前坐下来，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她姑姑正在她家门前摆摊卖皮鞋，我随口说了句:“这些皮鞋真好看。”
“你来挑一双，这些二十块钱一双，都好看，又耐穿。”同事的姑姑说。
长这么大，我还没穿过皮鞋，特别那些带跟的高跟皮鞋，穿上一定非常好看吧！我有些心动。
在同事的篡夺下，我拿起一双皮鞋摸索着，就是舍不得试试。正在犹豫的时候，突然瞟到鞋摊上的一双男式皮鞋，那鞋黑亮黑亮的，比一般的皮鞋鞋邦更高，里面布满绒绒的白白的毛，专门看看都觉得暖和。
“那双要多少钱？”我指着它问。
“那双啊?那是定做鞋，男款的哦，你要吗？”
“嗯。”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只是机械地发出了一点声音以示回应。
同事的姑姑见我犹豫，马上展开了她的销售战术：“这双鞋可以买给你爸爸穿，九十块钱稍微有点贵，但这是定做的，要做十来天才做得好。”她拿起鞋走到我面前，“你看看这质量，根本穿不坏的，而且这里面的毛这么厚，暖和哟。”
我被说得越来越心动，但九十块钱一双的天价皮鞋确实吓到我了，那差不多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啊。
我到底是个不善言辞的山里姑娘，最终心肝情愿地掏出九十元钱为父亲做了他人生第一双皮鞋。
至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我那天为什么不是给母亲做一双鞋?而是父亲?那个他不爱我，我也从来没爱过他的父亲，我居然花高价为他做了一双鞋!
从小，母亲就教导我们要尊敬父亲，她说父亲其实很稀奇(稀奇:家乡的土话，爱我们的意思)我们。母亲每次对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将她瞧不起一遍。父亲稀奇我们?把我们打到大小便失禁是稀奇?自己饿了就不管不顾地把锅里的饭吃个精光是稀奇?不拿钱给我们上学是稀奇?太没有说服力了。
很可能，我低估了潜移默化的力量，母亲并不管我们信不信，她反复告诉我们:父亲是稀奇我们的。她还时时教我们要孝顺父亲，她甚至处处提醒我们:父亲从不吃喝嫖赌，他把钱存起，他很顾这个家。
当然，这一切都不及母亲用自己的行动来维护父亲在这个家中男主人的家庭地位的做法来得有力:比如吃饭，母亲一定会打发我们去叫父亲，叫一次没来叫二次，父亲不上桌我们绝不能先吃;比如家里做个什么事都要和父亲商量，虽然父亲从不理会;再比如，父亲生病了，母亲端茶倒水，熬粥问候。和父亲对母亲的打骂、冷漠相比，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到对这样一个男人嘘寒问暖的？
母亲好像很傻，多少年以前，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多少年后的今天，我惊异于母亲的伟大，佩服她的高瞻远瞩。看看我们四姐妹现在活得如此轻松自在就明白了，那样一个“活人墓”一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四个女儿，性格居然都不乖虐，不仇视恐惧婚姻，我们姐妹四人，个个善良阳光，开朗豁达，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母亲的正确引导，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母亲得有多苦啊!
“这双鞋真好看！”母亲发自内心地说。父亲穿着皮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然后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鞋脱下来，拿在手里仔细端祥，就像瞅一个什么宝贝似的。良久，他抬头看着我，刚好与我的眼神对视，我马上躲开那双十几年都不敢对视的眼睛。过了那么一瞬，我好像放下了害怕，又把眼神移向父亲，看到了他脸上的阴郁渐渐散去，皮肤慢慢舒展开来，马上又向另一个方向蹙拢——笑了！父亲也笑了，他的笑，表示他对母亲所说的话的认同，上次笑是在什么时候来着?记不得了。其实根本记不得他是否笑过?
“这双皮鞋，啧啧，再拿个公文包，你爸就像干部了。”母亲玩笑着说。
“哈哈哈”!我们全都笑起来，家庭氛围瞬间轻松了不少。母亲又是对的，这鞋买得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