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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开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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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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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您啊——老妖怪

母亲是被一个浑厚的大巴掌拍出两米远的,她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捂住脸的当口,一只脚不偏不倚地向她飞过来……由于重心不稳,她四仰八叉倒在了地上。紧接着,那根原本安然躺在墙角不谙世事的扁担,被顺手操起,雨点般砸落在母亲肩上、背上、手上、腿上……发出一阵阵“啪啪”的闷响,很快又转为“呯咝咝……呯咝咝……”的破音响。

母亲躺在地上,软得像一滩泥,动弹不得,却又能在扁担落下来的每一个瞬间,准确地抬起双手护住自己的头。

大概是打累了,父亲把扁担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胀红着脸,瞪大着眼睛,暴鼓着青筋,颤抖着身体开始骂:“都到中午了,还没做好饭,老子辛辛苦苦干活回来就不饿啊?你他妈的会干什么?我操你妈的,什么都不会干,连个饭都煮不好……老子操你妈些,一群妖怪……”

母亲和父亲是一起从地里干农活回来的。到家后,她做饭,父亲则叼上烟枪在房前屋后慢慢转悠。之所以被打,是因为父亲的肚子刚好饿得很,饭又刚好没赶在他的肚子饿得很之前做好。

还有,父亲口中骂的“一群妖怪”,是母亲和我们四个女儿。他每次发脾气都会这样骂我们,我大概理解为,不称他意的人都是“妖怪”。我们四个女儿不能为家族廷续香火,自然是妖怪,而母亲呢?能生出四个妖怪——简直堪称妖怪中的极品。

八十年代,在我们那个封闭落后的小村庄,没有儿子,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所以父亲拼了命地想要生个儿子,母亲拼了命地配合,一口气生下我们一串四个“妖怪”。但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最小的妹妹出生后,父亲便将她送人,给了一对又懒又穷的夫妇,差一点就死了。

这次,母亲终于在父亲面前硬气了一回,她把只剩一口气的小妹抱回家,说:“以后都不生了,管他是儿是女哦,我要养着她,我就不相信,一个大活人还养不活她?我饿死也不会让她饿死!”

听左邻右舍的邻居说,母亲倒也不止硬气这么一回。在我们几个女儿还没出生的时候,她其实硬气挺多回的了。那时,父亲打她,她便反抗,疯了一样向父亲猛扑过去。无奈身材实在太过娇小,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她的反抗,不仅没伤到父亲分毫,没吓住父亲一丁点,反倒激起了父亲暴戾的本性,把她打得更凶。

经过多次挨打后,母亲终于总结出了经验:不哭不闹地接受父亲的毒打。这样,他容易打过瘾,过瘾了,容易停手。

不争气的肚子生了我们四个“妖怪”后,母亲更是攒足了挨打的资本,父亲也理所当然地攒足了打人的理由。他说:“连个儿子都不会生,有什么用?他妈的老妖怪!”

不仅母亲没用,我们四个女儿,也是让父亲断子绝孙的罪魁祸首——我们也被父亲毒打过。

我的脑海里,至今印着那次挨打的经历:那天,我出去玩,没带上小妹。小妹的哭声引来了父亲,他吼叫着,叫二姐把我找回来。听说是父亲叫我,我知道大事不妙,肯定要挨打。然而,我的想象力还是逊色了。我刚一只脚踏进门坎,毫无防备地被甩过来的巴掌打倒在地。我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能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子刚抬起一半,又被一脚踢倒了。这时,一股䁔流从身体里流出来,顺着大腿根部往下,湿透了裤子,和地上的泥土黏在一起,很快变得冰冷……凉意又随着腿部向身上袭来,瞬间凉遍全身,我打了个寒颤。一下清醒过来:“我被父亲打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母亲的痛有了真切的体会:那甩过来的如铁般坚硬的巴掌,仿佛能将命索了去;那踢过来的如盤石般重的腿脚,似要把魂魄追了去。也不知父亲何时练就的绝世神功?是在打母亲前就会的?还是在打母亲的过程中勤学苦练而成的?不得而知……

有一次,我问母亲:“他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他还打我们!”

母亲说:“你们没做错事,他是不会打你们的,他是你们的爸爸,天下哪有爸爸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打我是因为我也做错了事。”母亲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爸爸脾气是有点怪,那也不是他的错,他也是个苦命的人。小时候你们爷爷把他扔在家里,一消失就是几十年,你们奶奶走得早,他才八岁就没人管了,一个人到处乞讨才活下来的。他太不容易了,但凡有爹管,有娘教,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脾气暴躁。他也是个可怜的人。”

母亲一向善良,但没想到竟善良到如此地步!父亲也的确如母亲所说,是个可怜的人,但他的童年悲剧,为什么要我们替他去买单?母亲做错了什么?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用我们的痛苦去充当他治愈童年的工具?

我心耿耿于怀。

后来,我看见小妹被打得满屋子乱窜,伴随着屎尿横飞,臭气熏天。母亲害怕她被父亲打死,便趴在她身上保护她,顺便让自己也挨一场毒打。

我的耿耿于怀已经变成了诅咒,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祈祷它快快长大,长成参天大树,好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母亲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细心安慰着我,反复说着父亲的好,并再三强调父亲是爱我们的。她说,我们小时也是被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只是我们太小不记得了。

母亲说的,我确是不记得了。但我记得父亲在一次大病初愈后,大方地给我拿了五毛钱,满脸柔情笑意地看着我,然后细语嘤嘤地叮嘱道:“揣好喽,拿去买糖果吃。”我在记忆里找到一些父亲爱我们的蛛丝马迹后,开始在心里对他的形象进行重组,再加上母亲见天地在我们面前重复他的好,我终究确定父亲确是个爱我们的好父亲了。

要说母亲的谎言,完全经不得推敲。记得上小学时,我的同桌天天向我炫耀他的父亲拿钱给她买糖果吃。我有些难过地回家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告诉我:“你爸爸也给你拿钱了,我帮你存好了,到‘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可以给你买新衣服穿。要不,他下次再给你拿钱时,我不帮你存了,拿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那还是帮我存着吧,我会存很多钱!到时候又有新衣服,又可以买糖吃!”我的心里甜滋滋的。

母亲在我的童年里,编了无数个这样的谎言。我是在她的谎言中长大的,也是在她为我们营造的“父亲的爱”中成长起来的。

“恨他有什么用?怎么说,他也是你们的爸爸。人呀,一旦心中有恨,这一辈子就快乐不起来了。”这是长大后母亲对我们说的。朴实的语言却道出了人生真谛。不然呢?我们可以恨父亲,让自己的心被“恨”奴役,然后又像父亲一样用一生去治愈自己的童年?

我们的童年一直在被母亲治愈着,被母亲编造的“父亲爱我们”的谎言治愈着。

母亲其实是个文盲,她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一个小山村里,幼年丧父,她是在忍饥挨饿中长大的,更没条件上学。因为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所以她不明白,没能生儿子根本不是她的错,但是她却知道只有心中没有恨,人生才会快乐;她没得到过那个她以身心相许的男人的爱,却告诉我们要懂得去爱,人生才会幸福。

母亲的智慧和远见,可不是上几天学所能比拟的。

记得有一年春节,母亲给我们四姐妹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她说,那是父亲给我们做的,后来我们知道,那是她向邻居借钱为我们做的。其实,是谁为我们做的新衣服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我们是真开心啊——开心我们有一个爱我们的父亲——那他打到我们小便失禁的事,好像真的就可以不那么计较了。

直到我们长大成人,母亲还在坚持塑造维护我们心中的“好父亲”形象:那年,我和老公抱着半岁的儿子回娘家,母亲非要在儿子的抱被里塞下一个红包,还再三强调:“这是你爸拿给孩子的,你爸可稀罕这个小外孙了!”

“父亲拿的?”我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转瞬即逝:“怎么可能?我们上学他不拿钱,家里穷得没饭吃他也不拿钱,在他心中,除了‘传宗接代’,就数‘钱’最重要了。”

看着母亲那张慈祥的脸,我忍住想要流出的泪,接过红包在儿子脸上扬了扬,高兴地代儿子说:“谢谢外公。”

老公说:“别看爸平时不说话,其实还挺爱他外孙的,只是一千块钱也太多了,我们给他们的过年红包这又拿回来了……”

“拿着吧,那是妈的一片心意,嗯……是爸的一片心意……”我

也开始学会像母亲一样撒谎了!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呀!

“那下次多拿点给爸妈,他们给儿子拿这么大个红包,一千块钱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老公有些感慨。

是呀,对父母来说,他们何时拥有过那么多的钱?他们一直生活在穷苦日子中。

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时,家里只有两间茅草窝棚,连床都没有,只在一堆破石头上搭几块木板,再铺上稻草,便有了睡觉的地方。唯一算得上家具的东西,是一张用作吃饭的矮桌子和两条可以围坐在矮桌旁吃饭的长凳子,

婚后的父亲只做两件事,一件就是不高兴了就打人,另一件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种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其它事他一概不管。母亲要做的则比较多:种地,照顾家里,养孩子……

但是,养大四个孩子谈何容易?

记得家里每年种的粮食都不够吃,大概到年末最后两个月,装粮的柜子就会像洗过一样干净了。幸得母亲勤劳能干,自己家里的活总能早早干完,再去帮别家干点活——帮有钱人家担几担水、帮地多的人家种几天地……能挣个一毛两毛的,待到家里草尽粮绝时能贴补点用处。

有两年,村里好像在一夜之间开起了硫磺厂,母亲空了就去厂里当“挑夫”,这期间她发现了商机:硫磺厂里有很多外地工人,他们都住在工厂旁边的窝棚里,那是老板为他们临时搭建的,生活条件居然比我家还差。母亲想,要是能叫几个工人来家里住,他们能改善住宿条件,我们也能挣点钱,那且不两全其美?

母亲是个实干家,想到什么马上就去做,从不计划过程,亦不评估如若失败后的结果。用她的话说:“想做什么就去做,还没做就开始前怕狼后怕虎的,到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她跑了几多个山头,背回来很多石头,又请了一个会做泥瓦活的工人,二人“叽叽咕咕”谋划一阵后,开始在我家猪圈旁搭建房屋。没过多长时间,猪圈旁便多出了两间空屋子。母亲守在工厂门口,见人就问:“哥,我家有空屋,你们去住不?房钱你看着给点就行。”

没几天,我家就呼啦啦住进来十几个工人。

那时,村里还没有餐馆,也没有旅店,我总感觉从未出过山沟沟的母亲其实走在了时代前沿。她不仅给那些工人提供了住宿,甚至还每个月应工人的要求,买上酒和肉,为他们做上几顿可口的饭菜。那不就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餐旅店”吗?

两年后,村里的硫磺厂被责令关掉了,母亲靠着开“餐旅店”挣得了人生第一桶金,又用挣得的第一桶金去山外一家做鞭炮的人家,兑了些鞭炮卖。

当母亲挣得的钱稍多点的时候,她说:“好多人来买鞭炮都叫我做些花圈、对联一起卖。我觉得很有道理,买鞭炮的人多用作红白喜事,而红白喜事又要用到花圈、对联,我们以后开纸火铺吧。”

母亲信心满满地说完这些话后,才想起来自己不会做花圈、对联。她说:“学嘛,那能有多稀奇?”

离我家五十里远的一个小镇上有纸火铺,母亲背着鞭炮去那里卖时看到过。

母亲说她出学费,请老板教她做花圈、对联,老板一口拒绝了。母亲又说她在店里帮忙干活,不要钱,老板还是一口拒绝了。

山路难走,去那个镇上一来一回要走一天。母亲三天两头便去一次,无奈想了很多办法,人家就是不教她做花圈、对联。后来她托人在那家店买了两幅对联,拿回家小心翼翼地放在门板上一一解剖,又上山砍来竹子,经过两天捣鼓,还真做出了有七八分像的对联。但母亲不会写字,而且按农村风俗,女人是不能写对联的。母亲说:“不会写就不写吧,我看人家店里都是两种对联,一种写了字的,卖得贵点,一种没写字的,卖得便宜点,我们就专卖便宜的。”

对联是会做了,花圈着实难住了母亲,她不可能再买把花圈扛回来解剖吧?那样是非常不吉利的,而且父亲会在母亲解剖花圈之前骂着:“他妈的老妖怪!”然后把她给解剖了!

最终母亲学会做花圈,是在她转悠了几个新坟后学会的。到人家新坟上去研究人家的花圈,恐怕也只有母亲才想得出来这种办法。

母亲其实胆子很小,记得通往我家山地的一条必经之路上就有几座坟。我们每次去地里干活经过那里时,她在几十米外就开始骂:“老子凶得很哦!我没惹你,你也别来惹我,我家桐油(桐油为何物我不知道,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个“桐”,听母亲说可以避邪驱鬼。)多得很,你要是惹我,老子抬几桶倒你坟上,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哼!”母亲边骂边逃命似地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干活回来,母亲又会在几十米开外就扯着嗓子对那坟主人进行再一次警告:“我家桐油多得很哦,敢惹老子,老子多拿点来,直接把坟都给你淹喽,让你子孙后代都翻不了身!”母亲警告的当口已经做贼似地溜出了老远。

现在为了学做花圈,居然跑到人家新坟上去转悠!我不知道母亲对多少鬼神说了谎,说她凶得很;也不知道母亲对多少坟主人吹了牛,说我家有用不完的桐油。总之,没过多久,她真的学会了做花圈。我家成功地开起了纸火铺!

那几年,我家的纸火铺生意是真好啊,靠着母亲的勤劳,我们家掀掉了以前的茅草屋,盖上了新瓦房;靠着母亲的勤劳,我们四姐妹都能走进学堂上学。母亲说:“再穷都要读书,我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们必须好好上学,有文化就不用窝在这个穷山沟里了!”

母亲的确很快就吃了没文化的亏:村里的纸火铺越来越多,我家的花圈、对联因为没人会写字,一度失去了市场,到最后不得不做了时代进步的牺牲品,关门了。

母亲说:“不怕,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吗?人勤快就不会被饿死!”

所以,母亲又在无数次的失败试验后,成功地开起了“馒头铺”。自此,母亲在做馒头卖的路上,一走便是一辈子,养活着我们一家六口人。

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我觉得自己的母亲很了不起,什么都会做。我问她:“妈,您怎么什么都会做呀?”

“学呀!人家不是说了吗?‘只要功夫深,铁棒都会磨成针’。”

母亲的话,简单却有力,我记住了一辈子。是呀,不管什么东西,学——就会,或多或少。

母亲走时,我们四姐妹都成家立业了,大概是不必要母亲的保护了,大概是母亲也真的累了……她在医院照顾生病的父亲,父亲还没出院,她老人家先走了。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用行动在向我们诠释着“亲人之间要相亲相爱”。

母亲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我的,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对我说:“别在这里守着我了,快去看瑞麟(我儿子),怕他哭。”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牵挂的依然是自己的子女。

母亲这一生,更像是带着使命来“渡”我们四个女儿的:我们成长在一个暴戾沉闷的家庭里,却被母亲培养成了快乐、善良的人;母亲在一辈子没有爱的婚姻里生活,却让我们相信爱情,有了各自美好的小家庭;母亲又在我们心中开始萌芽“恨”的种子时,引导我们重新种下一颗“爱”的种子,做回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她这一生,就像一根燃烧的蜡烛,照亮了我们四个女儿前行的路,自己却燃尽在油尽灯枯里。

好想您啊——母亲!小妖怪真的好想您啊——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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