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读《背影》如囫囵吞枣,虽然脱口能诵,却并未懂得其中真味。而今人至中年,自己也做了父亲,重读《背影》感慨良多,文中那些沉默的牵挂,笨拙的深情,克制的思念,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弦。
1925年10月,朱自清在北大任教时,意外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说自己身体不佳,恐“大去之期不远矣。”朱自清读信后泪流不止,点滴回忆涌上心头汇聚笔端,写下了这篇一千三百多字的《背影》。这篇散文主要回忆了1917年作者和父亲一道回乡奔丧,丧事办完后,父亲去南京谋事,作者返回北京上学,父子在浦口车站送别的情景,反映其家庭变故、社会动荡以及个人对亲情的反思。
《背影》自问世以来,“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早已镌刻进中国文学的精神图谱。一百年时光流转,这篇散文依然能叩击每个中国人的心扉,恰似一泓永不干涸的泉水,滋养着我们对亲情的永恒想象。当我们以世纪为尺度重新审视这篇经典,会发现那蹒跚翻越站台买橘子的背影,已经超越了个人记忆的维度,成为整个民族对父辈情感的集体叙事,在时光长河中投射出深邃的文化倒影。
青年时期初学散文写作,《背影》朴素的白描手法和克制的抒情方式很令我着迷。实际上从浦口送别到朱自清写下《背影》的这八年间,他们父子二人的感情是逐渐疏离的。所以他才说:“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深刻影响的朱自清,对父亲的种种做派是不满和批判的。他也在文中嫌弃过父亲讲话办事不漂亮,在心里暗笑父亲迂腐。
也许大多数中国父子身上,都有朱家父子这种既亲近又疏离的悖论关系。在我的成长历程中,与父亲的争执和矛盾也深深刻在我记忆中。父亲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上干涉我,不许我这样,不许那样,他的简单粗暴有时让我觉得不可理喻。有一年暑假,他曾以看闲书耽误学习为由大发雷霆,撕掉了我从图书馆借回来的《复活》。记得那个闷热的午后,我躲在自己的房间,手拿钢针棉线,小心地将撕破的书重新缝补起来。当时内心极为忐忑,很怕这缝补后的书还回去会被管理员拒收或遭罚款,封面上滴滴答答落下的不知道是我的汗水,还是泪水。
父亲不喜黑色,也反对我们穿黑色,甚至家里的电器,都不能是黑的。他甚至将电脑显示屏的黑外框贴了一圈白胶带,这种固执令人匪夷所思。而我偏偏喜欢穿黑色。
我最不耐烦与他一起购物,或者给他买衣服之类。他并不讨价还价,但对商品的要求苛刻得让人啼笑皆非,难得能找到合他心意的衣服。店员说棉夹克短一点穿着显精神,他说袖口紧勒得慌;店员推荐宽松的羽绒服,他又开始质疑羽绒服的保暖性。他甚至与店员讲衣服的裁剪不合理之处,需要如何改进。看店员忍耐着赔笑,我在一旁只觉脚趾抠地,尴尬不已。这何止是朱自清嫌他父亲“说话不漂亮”,我当年简直不愿意和父亲站在一起,总不肯与他一起上街,走路也是一前一后,绝不并行。
父子之间的和解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也许是一场病。我患上罕见重疾的那几年,母亲带着我四处求医问药,父亲不再对我严苛,反而越来越迁就。得知手术可以治疗,需要高昂的费用后,父亲没有丝毫犹豫,不惜将持有的公司股份低价转让,为我凑足了医药费。我这才明白,父爱是深沉的,不需要言语,只在他沉默的行动中体现,润物无声,却仍然让我体味到温暖。
据朱自清的弟弟朱国华回忆,1928年秋天,接到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弟弟手捧书本,一口气奔上二楼父亲卧室,让他老人家先睹为快。当时朱父已行动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象猛然放射出光彩。也是在那一刻,这对父子终于抛去恩怨,彼此谅解。这也许就是《背影》最大的意义吧。
时间刚好过去了一百年,朱自清笔下父亲的背影依然鲜活。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世界多么纷繁复杂,父爱永远在那里,对我们不离不弃。在高铁取代绿皮车的时代,在视频通话替代纸质家书的今天,那些笨拙而真挚的情感表达,那些沉默而深厚的亲情羁绊,依然是每个人的精神原乡。重读《背影》,愿每一个孩子都能读懂父亲的背影,珍惜有父亲陪伴的日子,理解他,包容他,关心他,爱他。而我也要努力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原载《三峡日报》西陵峡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