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个人,想起所有能想到的人形,往往什么也未必够想到,甚至很空。空是从哪里最先开始的?就像一棵树外面的皮很好,没有谁知道其实里面早已经枯萎,直到某一天一棵树被卖给歪脖子的商人,或许价格很高,压出的高低其实就是那个年月,只有当一棵树从心里真正被彻底打开,里面的秘密才能被完全看到。
树都是有希望的,当树的影子在一个地头打开,路过的人都会想到靠一靠。我究竟靠过多少树?我并不记得。只是记得那时候在不停的种树,从村西头一直到村的东头,有些树是自愿种下的,种在自己地里,却已经生长在别人的区域。所以为了一棵树争吵,那是常有的事,没有谁想过那树上已经安家的什么鸟,吵醒的不单单是它们,还有那些那些年本就不争气的庄稼。你永远无法弄懂一棵树会抢些什么,只有当撑起来的影子足够大,甚至遮挡马路,最后是整个村庄。相互交叉的土地的农人眼瞅着,直到张三把李四家的树皮从离开的地面完全剥开。终于由人的争吵,发展到树的高低,于是被疙也实际划线的两侧开始出现并不平行,却完全相互笼罩的树。
独木不成林,当一棵棵树木排开,站成一条线。相邻的树木似乎又不得不比试,所有的树木其实都懂,它们只是短暂给面子撑撑腰,其它什么也办不到,只有南来北往的鸟跟它们最亲近。但是今年在一棵树上住过的鸟,明年还会来么?当然未必。不要说一只鸟,鸟德腿是会飞的,可以是这里,可以是那里。生病的鸟甚至会死掉,谁又能保证一只从陈年里逃出的鸟在同一棵树上活过来。我放飞过一只鸟,甚至若干年之后我从那块曾经属于我的土地经过,还会一直冲着我叫。我甚至迷惑那只鸟大概还是认识我的,是不是给我带来什么好,如果一只鸟带回来什么稀奇的种子,交给我把它种下,我会不会一夜之间远近闻名?
可是谁又确定那只鸟就是几年前的那只鸟?当我正发呆的时候一摊鸟屎落在我的手上,我恍然明白,我已经离开村庄很多年,我连村长是谁,甚至我都不认识,哪里还认识一只鸟。我的土地早已在岁月里荒芜,我在地头侍弄所有一切的影子都找不着。我站的地方如何确定就是我的?我的脚已经丈量不了那里的土地,我突然想起那些曾经相互比试过,争个高低的树都不见啦,或许那只鸟正在痛恨我,恨我拔掉它们家的老巢。面对一块升起过希望,又早已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你还能祈求什么?我想悻悻而走的人不单单是只有我一个,甚至是那些早年间借着各种理由离开村庄的人,一定会有谁站在已经是别人家的地头后悔的跺脚。
村子里没有完全荒芜起来,是否我应该感激,至少我还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去落落脚。是的,只是落落脚。我那些所有走过的路,其实有些已经根本找不着,路过我们家的院子,几米开外就是一条斜过的羊肠小道。我在上面赶过羊,我在上面也曾经没黑没夜的奔跑。有谁想过沿着一条小路走过去,中间会生出什么事端,我几乎在去喊看护庄稼的父母回家,总能感觉到什么东西一直跟着我的后脑勺。如果你感觉一个东西跟着你,那无论你如何奔跑,也很难躲掉。
斜走的路本来就不好,当地的人已经普遍认为白天给人走的路,夜晚却可能走过鬼。其实没有人真正看过鬼,鬼的影子却可能就在后脑勺来回的绕。走夜路的人怕不起来,甚至遇到鬼火,终于是没有胆量去捉鬼,关于鬼的事在这条路上似乎真实发生,经过我的口,他的口以此传开。本来完全捕风捉影的事,真得三人成虎,还在某个夜晚被谁有神有色的加点各种调料。
那条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并不知道。直到后来更夸的路修好,那条路逐渐荒废起来。那些几辈子人猜出的痕迹,不断荒生着各种野草,直到野草把路完全覆盖。那里的草越是茂密,故事仿佛越多,我从来没有真正再一次走进去,甚至那上面的草割回家,半夜会钻进自己的被窝睡不着。你很难想象两个孩子守在家,听着外面的风一次又一次扣响屋外的门,似乎真得有脚步声正在一步一步走进。
路和人是相互的成全,当一条路能把路过的人吓到,路自然荒芜起来。路是给人走的,路也是给鬼走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让一条路彻底荒下来,其实要不了几年。那条路没有啦,路两边的奇奇怪怪的树也跟着消失,那些栖身树上的鸟终于不用在半夜离家不远的地方呜呜鸣叫起来。
村庄究竟种过多少树,没有谁数得过来,也根本不会有明目。只记得那时候一直在种树。一个已经开始离开家的人,甚至对那些耳熟能详的树木开始叫不出任何的名字。一场又一场风刮过,一阵又一阵的春风在土里活过来,又在秋天的最后燃烧完所有的日头。给人带来希望的土地不知道走失多少在那里养活过的人,包括那些经历过后来种树的人,当然也包括我。
当喇叭里一次又一次的广播响起来,所有的希望被拉起,没有人敢承认那就是闹剧。在已经齐整长好麦苗的地里挖坑种下各色树木,那些穷怕的人都明白土地,又不得不再怀疑中把那些枝头细的苗木种下,种下无数的它们,也种下无数次的自己。我曾经在后来的日子闲的数过,那些所有在来年的春天能发出芽就算成活的影子,没有几颗真正留在农人的心里,只是不断增大那些明目,成为一道又一道路过的人过桥的路。那些种树的人已经预见到几乎不可能开花结果,又别无选择。
让一条路荒芜,故事可以很多。让一棵长在心里的树彻底死去,需要历经多少次的折磨。我们村唯一不用种树,不用考虑吃喝的人不多。傻五就是其中一个。
傻五为什么叫傻五?据说排行老五,都这么叫。对傻五我是熟悉的,那时候甚至经常会在傍晚的路上看到他路过,傻五还是很讲究的,甚至会主动上前打招呼。傻五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回的跑,从早晨跑出去到晚上再跑回来。经常会有人问“傻五晚上吃饭没有,有没有小仙女?”傻五开始是会笑的,不住地点头“我回家的时候一定有人把饭给我做好”。其实傻五是否真正吃饭,并没有谁真正关心。当自己家的饭都不一定能打着火,谁又有心去真正关注一个精神异常的外人。
傻五是什么时候精神出了问题,我并不清楚。只记得他开始的时候每次见到我,会喊声小三叔。当大家都在忙碌着各自的田地,只有他可以沿着一条路到一条路,外人看来茫无目的走着。记得最初他的上衣还会别一支钢笔,给自己壮壮声势。可是没有谁相信一个四六不懂的人究竟在路上走回来什么。傻五不用为他的吃喝发愁,傻五有老娘疼着。我是在墙外面偷偷瞧过他的娘的,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心比谁都清楚。你能想象一个看不见的人会自己认针做所有正常的人侍弄起来的针线活么?傻五他娘就是那么一个人,所以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说,那就是“瞎能”。甚至那个时候我怀疑老太太是装的,正常人在她眼里的所有小动作几乎都瞒不过。谁从她家门外经过,凭着声响可以清楚给谁搭上话,一般绝对不会错。那个时候我尝试闭上眼,可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我,自然不会凭着脚花识别出哪一个。
傻五不用种地,傻五从来不用考虑一棵树的死活,但是我认为傻五开始并不傻,因为他能清楚叫出路上每一个叔叔、爷(论辈分,他们家辈小)。傻五从来不会参与去种一棵树,也没有谁与傻五计较那几棵树。那个时候我甚至庆幸傻五来,因为他不用干所有的活,不用像牛一样被谁使着。当然傻五也有傻五的痛苦,比如傻五放过羊的,羊丢啦。傻五骑车子的,车子不知道被自己撂倒哪里去,再也找不着。一个不用干活的人挨过打和骂也会很多,外面的人不会骂,自己家的人外边的人即使听着,任谁也管不着。据说傻五有个好嫂子,做什么依然还总是能想着他这个兄弟。
当后来傻五只管走自己的路,完全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开始与整个村庄隔绝。走路比以前快了很多,谁再问话已经什么也不说。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傻五活不了几年,可是几年后的几年傻五仍然好好活着。只是,他已经不再疼惜路边的树,一把镰刀开始到处乱割,直到一天又一天开始深下去的眼窝。
我离开家那些年之后回去,没有再见到他。或许当同我一样那些人出走村庄的时候,他的那支笔也彻底出走啦。
一个人的荒芜是从哪里开始的?一个人究竟该怎样活,算是活出人形?当我重新面对曾经熟悉的路,却已经是生疏起来的夜,我想要找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