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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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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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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

至少他不坏,我在后来是这样认为的。而那些旧账被一而再的给人翻出来,已经过去很多年。多年之前的事情,就像一个影子,长长的影子,永远抹不掉。每一次他经过别人的身旁,好端端对话的一群人,很快散去。或者说不欢而散,他自顾自地吹着口哨,一场扬长而去。

我们要在意身上的羽毛,真像一只后来孤独的鸟。那一夜羽毛被拔掉,而不是自然脱落,那会是多么大的一场雨啊,那一夜的苦痛会不会被什么给施了魔咒,骨节在一点点扣紧再扣紧。

那个时候我会照理给他打声招呼,他依然会胡乱开着玩笑,没大没小。他会东拉西扯很多,大多在那个时候我只能佯装着听下去,我想多数人会与我一样。我从他走后的影子中望过去,也从看着他离去的那些人的眼睛里望过去,一种鄙夷的神色。他走过去没有人在意,正向他那些闲扯的东西,就像一场风在村口成为玩笑。而他是否知道那些真的只是玩笑?我不可能看到所有,正像我不会无故跑到他的前面,看他嘴上哼出的那一长溜的口哨。

诚然,我是在后来改变我的看法。他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坏,这在很多年之后的一场对话中可以得到印证。他可以很坦然告诉我,告诉我他的那条腿是在什么时候断掉的。云淡风轻的讲述,几乎是在讲另一场故事,更像是关于别人的。他承认偷过别人的东西,牵过别人家的羊,背过别人的玉米,甚至偷过人家的姑娘。他说的时候会吹一口气,轻轻地烟雾在空中打着卷,可以飞得很高。但他拍着胸脯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只是在过去。甚至他从没有在自己的村子做过一桩仇恨事,用他的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有屎也要拉到外面。

可那些事情又都是他的错?他比我大一轮,他在外面闯荡的时候,我同很多孩子一样正在读我的学校。学校外的事情就像一场又一场的风,在很多个夜晚刮过去又刮过来。那些年他拖着一条一瘸一拐的腿在街上转,多数人并不会表示出丝毫的同情。那时候村子里少的东西太多,谁家辛辛苦苦养的一群羊,一车包谷,一墩的麦子,可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影子是看不见的,尤其是在夜晚,那些影子就躲在暗处,当多数人在呼呼大顺的时候,已经被深深做了记号。后来的人发现已经太晚,那一群白天放牧过的羊甚至没有叫唤一声,那车包谷看车辙就是从院子里拉出去的,那一缸的麦子只留下几粒麦子,墩子下可以清楚发现那些脚印。可是那一晚睡的太死,甚至那一晚的狗没有叫。当人发现已经为时过晚,一圈又一圈在村庄周围转,总想发现什么端倪。

挨打是一条狗,一条不会看家的狗,留着他何用。狗装的更无辜,还没有与主人对视,已经夹着尾巴悻悻地钻进窝里。我想狗什么都明白,至少狗是那一场又一场大风中最接近真相的事物。人们可能听到过狗叫,甚至出来撒了一长泡的尿。狗以为我们什么都发现,就站在某一个墙根,先是叫上几声,又听一阵子。

那些丢失过东西的人有理由怀疑很多人,甚至考虑白天说话的每一个眼神。一个有过前科的人,被怀疑就再说难免啦。我听到过很多次骂声。据说那些夜里的事情,多数要踩点,要有内线放哨。他们痛恨曾经偷鸡摸狗的人,深恶痛绝就是再好理解不过。

他的那条腿是在距离我们村庄几十里外的村子被打断的,那一夜下了很大一场雨,夜色漫无边际。在第三天的早晨消息传回村庄,通知去拉人。村子里并没有人看到他被拉回来,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看到他远远拖着一条腿在颠簸中行走。

后来村子里传过来,他是个硬骨头,在那一夜被打断腿,一声不吭。或许我该同情,毕竟那时村子都太穷啦,那时雨经常会在一夜之间冲毁房屋,很难有结实拿得出手的东西,吃的也一样。

有人说这个习惯是耳濡目染的,他的娘整天在十里八乡收破烂,会出现一转眼功夫,把别人晒在院子、蹲在锅里的猪皮给顺走。当然那样做不好,至少养活了七八口子人。又突然,让人恨不起啦。

后来的多少年村子里很少有人看到他,看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很长的光景。一个人会变,变好或者变坏,皆有可能。让别人相信自己变好,是件很难的事情。就像鸟的羽毛,脱落之后可以再生出来,但是那些脱落的羽毛很难复原上去。

已经金盆洗手多少年,已经靠着他那副坚硬的不能再坚硬的骨架在他乡谋另一条活路。人这一辈子究竟会吃什么饭,生来是坐久的。他会谈起他的现在,会谈起他到过的很多城市。他用他的身体丈量过很多城市,很多城市的塔吊上都有他留下的身影。一个人沿着塔吊走过去,甚至不用放保险绳,在完成整个调修后折返回来,那需要多大的胆气。他从来没有说爬过,有人说他就是为塔吊而生的。

塔吊就是他的命,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他的金饭碗。走到哪里都有人请。后来听他说那些话是如此轻松,他一再强调之前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早不干啦,现在是靠命吃饭。

我已经开始听进去,至少我开始真正与他交谈,讨论他在外面的营生,和上面的风险。

他也总是哈哈一笑。当然,我很多的时候依然认为他说的就是酒话,他总是说,没有谁比他站的更高,他看到的人比蚂蚁大不了多少。他已经开始嗜酒,甚至说不喝酒爬上塔吊并不稳当。

我没有与他喝过一顿酒,我想村子里很多人也没有与他坐在一起喝过一场酒。他去到那,酒场酒散啦。一个喝酒容易管不住嘴的,有多不受人待见。但是那一点也不影响他是个已经变好的人,大家开始承认他是个好人,这个时候谈起他最多的就是那句话,坏到一张嘴上。土话来说,说话不会把门,还是那样没大没小。

至少他是个严肃不起来的人,说话和行事一样。我目睹过他参加的葬礼,对死者的祭奠最后一次行大礼,行跪拜之礼,像一阵风一样潦草行事,在叩拜的同时嘴上还在说笑。

我想一定有过什么事触动过的,他对他的父亲很是孝道,几乎很多男人想不到的事情,据说他都能想到,甚至出门在外每一次回来都会给老人带来不一样的东西,讨老爷子欢心。那些年我逢年会去他就给老人拜年,老人总会洋溢着笑,那种笑是油然而生的。

我曾经经历过一次,老人从家里走出来与大家碰在一起,他刚好赶到,就问,老爷子你身上的衣服,吃的喝的是买给你的?老爷子会说俺红明。

是的,红名就是他的名字。一个严肃不起来,开始给人不再像先前那样讨厌的人。

没有谁算得准自己的阳寿,红名也一样。

就在上个收秋之后的时间,听说他从高高的塔吊上摔下来,他掉下来的时候,据说身子已经不成人形。

这是又一个村子里走丢的人,从此再不会回来。

我已经开始怀疑那条路到底好不好,一条路对着一座庙,站在丁字路口,它已经给一条街开了不止一次痛苦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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