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吹过麦田

六月的风吹过麦田。

熟透的气息在空气中泛滥，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队伍正在走向终点，那是一个人最后的终点，也是所有人逃脱不了的结局。这结局早已注定，面对未知我们几乎无能为力。此刻之后的事情将会是无尽的黑暗，我无法想象黑暗之后的事情，只有游走的云在不远处的坡上闲逛。

呜咽声此起彼伏，是如此的凝重。远近的乡邻站在近处，我们能看清彼此的脸，流泪或者叹息。影子在下午三点之前已经开始拉扯，直到队伍散去，直到各种纸钱在催促中爬成青烟，直到田野恢复平静。脚步声已经渐行渐远，没有人回头。

我大抵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会站在哪个方位？而我已经远离那里，已经很多次从那里逃脱，我不是故意把自己躲起来，我只能在远方凝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上演，而我很难再是一场仪式的见证。我用力锤了下胸，让自己活过来。

被无数次讨论的明天，和明天之后要做的事。那些事不得不搁置在那里，那些在一个人的手里被作为天大的事，在日常重复无数遍，我和很多人一样，会想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幻想过的种种场景，唯独忘记明天发生的，是否会受自己的控制？家里还有一席地没有浇水，还有一垄草没有锄掉，那把锄头明天是不是松了不能再用，养过的鸡会不会按时回到那几棵榆木树上，还要去很远的地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看。还好，总会有时间。

有什么能让一个人突然停下来，把那些今后重复的动作彻底放下。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夜晚。宗族的一个嫂子被一场车祸夺取了生命，是在一段路口回村拐的方向那条路。那条路我30多年走过，很长很长。那时我不是去送谁，是要赶去医院要自己的学费，那个时候我的母亲正在那所医院经历她人生的最后一段，那时我远远地看着粗的不能再粗的管子被插进一个人的胃里，把那些已经水一样的东西给尽力催促出来。我没有胆量看得更清楚些，所以我至今记不清一张脸，最后的的一张脸。

同宗的嫂子人很好，几乎很少看到她对孩子发火。那个时候我到过他们家很多次，我去找他的孩子，我们一起玩耍，就在老院子的梧桐树下。我们玩各种游戏，我们把石子抓在手中，反复抛起，并在空中迅速抓住，而具体的那些游戏规则已经忘记。渴了拿起院子里放置在水缸的舀子舀起井水，大口喝下。那时候的水并不像我们现在说的那么干净，因为深井打出的水总是要放置一段时间，甚至几天，虫子之类的东西经常会在水里时隐时现。但是，也总那么甘甜。

我在他家喝过酒，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几个伙伴一起喝醉，那一次的夜晚天黑的要命，我们同路的三个人壮着胆出来，那个夜晚我们见到在离家不远的林子里另外一群孩子，我们看到他们放火烧什么东西。我们冲过去质问他们，并且管了一场闲事。我们说那就是我们的树，是他们烧毁了我们的树，还有堆放在那里的柴草。放火的孩子比我们个子要小，与我同行的另外两个人吵吵着，甚至出手打了他们。那是谁家的东西哪？确切来说，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在那个时候，在一场酒后，是无论如何不允许他们放肆。我们回来的路上讨论起那件事，甚至理所当然，我们保护了那里，我们想着会有人感谢我们。

那一夜，当院子的大门在吱呀声中打开后，其他人会和我一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之后的很多天我们会讨论那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不止一次被他们埋怨，他们说是我胆子不够大，要不是我阻止，早就把那几个孩子干倒在地。我想过很多个理由去辩解，他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从他们冲我笑的样子已知其意。我们又何必为了不相识的树林，过分去招惹他们，尤其是比我们要小的孩子，我们的以后会不止多少次从他们家的门前经过。我是害怕他们的父母质问么？那晚的事情跟没有发生一样，那些被我们制止，并惩罚的孩子似乎要比在那之前对我们的态度好很多，或许他们已经在那个年龄领略了一场拳头。我已经做好准备，向他们的父母，我的拳头的确没有落下。

后来，一起喝酒的同伴相聚的机会逐渐减少，甚至几年碰不到一块。

但当我们彼此回到村里，都会从对方父母的嘴里得到一句话：谁，谁回来啦，特意跑过来问，你是否也回来，什么时候到家？

的确已经很多年不能坐在一起，偶尔碰头也是很短。

去年的时候我与这次走了的嫂子见过，我们打过招呼，已经七十的人早已褪去从前的利索劲，办事说话慢了很多。

有人说，没有吃到新下来的麦子，苦命。是继续走，还是被搁置在原地，有时是多么无能为力。

一个人从村里走掉，以猝然一种方式，一定不是她想要的。如果给所有的假设一个机会，让假设照进现实，我希望这些年我逃离的村庄能在祥和中讲着属于它的故事，没有呜咽。

六月的风吹过田野，麦子已经弯下腰杆，交出它们的金黄。没有比刚下来的麦子嚼在嘴里再香的东西，空气中本该是一场甜蜜，而明天的恋爱在今晚的梦里才刚刚开始。

我希望照例听到的是来自故乡，无数次开门之前的鸡鸣和狗吠，和小路上吱吱吖吖的辇车声。

让此刻入梦，没有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