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面之恋

云阳人外出归来，首要之事便是奔赴包面店，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两碗包面，以此填补那满心的乡愁。芳同学每次回云阳，主攻目标便是吃包面。我俩从兴旺路口的包面店开启“美食之旅”，一路行至新世纪、八号路口，沿着马路顺时针转弯，从担担面、董氏包面、云安包面，到金点抄手、狗耳朵包面，再顺着滨江路来到港务站左右的一些面馆，还有莲花车站、两江广场的小智包面。转了一圈，将路两边的包面店“一网打尽”，一家都不曾遗漏。她一心想要寻回老县城时所吃包面的味道，也是冲着现有包面店的名气而来。

薄薄的面皮包裹着新鲜猪肉，酱色的油汤上漂着火红辣椒、翠绿葱花，这般简单的卖相，在提筷之前，那独有的香味便已刺激到味觉神经。流口水竟成为许多人幸福的回忆。包面让因时间与地域间隔多年而产生的陌生感瞬间消散，变得亲切随意，仿佛这二十年我们从未分离。“想的就是这个味道！”

“为啥你不说想的就是我这个人呢？！打你！打你！！”我回拍她一记手板。

她是在老县医院住院部后门巷子梯口许包面还在营业的时候离开云阳的，不光她，我也怀念许包面的骨头汤包面！于是我俩坚持不懈地吃呀吃，胀啊胀。新世纪旁边的麻辣包面，隐约有老城的味道，一碗下肚正常饱，但舌头嘴巴却还未满足，就是那种吃饱了还能再撑一碗的感觉。果断同时喊道：“老板！再来一碗！”老板看我们的眼神停顿了一下，心里大概在想：这两个是不是吃傻了哟！每次我们都把肚子吃得滚圆，包面直抵喉咙，这才肯罢休，也不顾及是否会吃撑，就像小时候遇到好吃的便贪吃一样，那憨吃傻胀的满足感，唯独对包面如此，巴不得把所有的包面店都吃个遍。

有北京贵客回云阳，我本想着宴请他，至少也得去云阳清风上江、老菜馆、谷月酒店、杜公酒楼、卧龙新天地等地方，品尝特色招牌菜才算像样。“我逐一报了这些名酒楼的名菜，并询问中午想吃什么？”“这些我都不想吃，我只想吃包面，到三峡风来接我，一起。”我难以置信，吃包面？竟然如此简单至极！吃包面，瞬间拉近了我与他的阶层差距，让人感到亲切随和，仿佛那个邻家大哥哥又回来了。吃上一碗香辣可口的包面，家乡的熟悉感便顺着食道温暖全身。对于我们而言，吃包面轻而易举，但对于归乡人来说，却并非易事。

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在老县城南门口吃包面，单碗 1 角 2 分钱，双碗（甲碗）2 角 4 分。我只能吃下单碗的量，还从未吃完过，母亲吃的是双碗，连汤都喝得精光。

小学班主任及语文老师胡淑玲和数学老师姜亚辉教学极其认真，对学生也十分负责。未完成当天任务要求的同学，自然会被留下来继续完成背诵课文或是错题纠正。男生勇同学天生爱哭，背了几遍都未过关，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但当他看到母亲为他送来一碗包面，示意他到教室外吃时，瞬间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泪水，嘴巴却咧开笑了。那碗包面的魅力着实巨大，他挂着泪吃着包面，引得我们拼命深呼吸，想闻点调料的醋酸麻辣味儿，暂且慰藉一下同样饥肠辘辘的肚子，还忍不住使劲吞咽口水。他母亲给留学晚归的儿子送来包面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如此深刻，想必在勇同学的成长记忆中会更为温暖。或许包面也蕴含着力量，我们小学毕业班考进云中的升学率达到云师附小历年之最，班上 50 多个同学仅有 2 个未考进云中，基本是集体考入云中，据说至今仍未被超越。

后来长大了，一是饭量增大，二是包面的味道太过美味。母亲喜欢为我们剁馅煮包面，一碗高汤搭配酱油、酸醋、绿叶菜和油泼辣子的包面，实在是惬意极了。我吃包面的习惯是不仅吃完，连汤也要喝得一滴不剩。尽情享受一顿美味的包面，青春期时吃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撑得滚圆吃不下了，但心里仍想吃。吃撑了就去长江边散步听涛声，或者去人民广场跑两圈再回来。

各种野炊，包面都是必不可少的主食，煮起来简单又美味，深受大众喜爱。记忆中，我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野炊数十次，包面从未缺席。在龙家湾小河沟旁煮过，在彭家祠堂的山冈上煮过，在栖霞宫的湖水旁煮过，在九龙的河滩上煮过，在情人谷的溪水旁煮过，在三坝乡的沙滩上煮过，在长江边的二龙滩煮过，在滴翠寺的泉水旁煮过，在五道沟的河滩上煮过，在旺龙潭煮过，在九斤坝的河滩上煮过，在二道河的石林煮过。薄透的包面皮上漂浮着浓香的油辣子，一半调料一半包面，麻辣酸爽的红亮汤色，吃得满足感爆棚，幸福感莫过于将包面吃到肚子鼓胀，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放声呼喊，在美景中与同伴嬉戏追逐，银铃般的笑声伴着溪水声流淌，如今回想起来，令人心心念念。

在云阳中学读书时，第二节课的课间，大家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排队买包面。喜欢跑到正大门旁边与车站的巷子口，吃 一元一碗的包面。由于同时等待的学生众多，火力又不足，煮包面的水都变成了豆绿色的浆糊，也无法更换。学生们只有课间的十多分钟，时间紧迫，来不及讲究，只要能吃上就行，不好吃也囫囵吞枣，顾不得品尝味道。

刚上班的那几年，每天早餐都在单位门口的早餐店吃 一元一碗的包面。老板忙不过来，更包不过来，又都是天天来店的熟人。老板娘忙着煮包面、打调料，便大方地让我们食客自己动手包包面，自己包的自己吃，也不怕我们给自己多包肉馅，但我发现自己包的人都没有多包，一是不想亏待老板，二是馅包多了确实不好吃。包面好吃，除了调料关键外，肉馅也不能包太多。

没有冰箱的时候，吃包面剩下未煮完的，因天气炎热无法保存，母亲就会放在油锅里炸成酥脆的元宝船模样，用来下稀饭，或者当零食吃。有了冰箱后，就一次性包很多包面，像小船一样整齐排列，垫在纸上或放在筲箕中，放入冰箱冷冻室。等包面皮冻硬定型，就装进食品袋存入冰箱，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将冰冻包面丢进沸腾的水里煮好，放入调好味的碗中就能享用。

在鸭棚子的汤锅里，点一份鸭肉包面煮进去；在经典牛肉的汤锅里，不忘点一份牛肉包面下锅；在芝香堂的各种汤锅里，也不忘点一份包面；在鸭肠王火锅店的鸳鸯清汤里，也要点上包面煮进去；在简阳羊杂的浓汤里，包面一份不够，总是还要连点几份。

年少时吃包面不易，肉馅要手工一刀一刀地剁，握刀的虎口都震疼了，包面也要一个一个地包，颇为费时。从手工剁馅发展到用绞肉机搅馅，如今想吃包面变得十分容易。

每次节假日探望母亲，我至少会买上10斤云阳的包面皮带走。不大的行李箱里装满了包面皮和云阳小香葱。仅有一次，用塑料袋提着6斤包面皮，乘坐高铁到成都东站时，因思母心切急于下车，竟忘了放在座位头顶货架上的一袋包面皮。嫂子动作迅速，在我们有说有笑间，就包好了两大筲箕包面。看着那排列整齐可爱的包面，一个个白里透嫩红，宛如盛开的莲花。我忍不住拍了张包面的照片，还发了朋友圈并配文：用云阳的包面皮包成都的肉馅。将包面皮分装冷冻在冰箱里，唯独包面百吃不厌。

去年我从云阳退休，离开云阳在成都定居。仅用300元的快递费将自己的衣物和几本书寄走，便完成了搬家。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让收废品的大姐当作废品处理，没有丝毫留恋与不舍。唯一让我难以割舍的，便是再也吃不到云阳包面了。在离开之前的近半年时间里，我几乎吃遍了云阳的包面店，再慢慢品尝一次，和它们做最后的告别，恨不得把所有的包面店都吃个遍，带着毫无遗憾离开。

从今年起，吃包面成为我思念母亲的一种方式。每当想起母亲，我便如同梦游一般，脚步不自觉地走向她生前我带她去过的伏龙小区农贸市场，买一碗皮薄馅大的藤椒包面。我曾探访多处，只有这家母亲认为是成都最好吃的包面。我专门空腹而来，店铺依旧，坐在曾与母亲相对的位置，我含着泪将包面一个一个吃完。母亲48至50岁带着5至8岁的我在重庆云阳老县城南门口吃单碗或夹碗的画面浮现眼前，我在43至49岁带着母亲在成都大街小巷吃包面，如今50岁的我独自在此吃包面，不禁泪眼朦胧，谎称是辣椒太辣，恰好掩饰住泪眼。

记住一座城，记住一个人，往往是从一种味道开始。包面的美味，带来了我爱的人和城，有母亲的味道，有家乡的味道。

在蓉城寒冷的冬夜，在2024年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我在此思念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包面，犹如思念我一生的恋人，也像想念一位故人。

今年亲人问我生日想吃什么？我思索良久没有答案，突然冒出一句：一碗包面。哈哈哈哈，众人笑翻，“把包面带进餐馆就是！”大笑之余，看着我认真的样子，便知道我是真心想吃。

如今，吃包面变得轻而易举，肉不用自己剁，面皮不用自己擀，下馆子、去超市，随处都能买到。然而，那些年一家人一起吃包面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以至于几十年后的今天，最让我魂牵梦萦的，还是母亲亲手包的包面，因为其中饱含着浓浓的亲情。

现在我也时常随意地吃着各地各店的抄手、云吞、馄饨、包面等类似的食物，10至16元一碗，都只是在饿的时候将就吃，不饿时实在难以下咽，怎能与云阳包面相提并论？云阳包面不同于云吞、抄手和馄饨，云吞太小不过瘾，抄手皮太厚口感差，馄饨太大像饺子。

时光悄然流逝，一碗包面将每个人的口味、思念与云阳这片土地紧紧相连。时过境迁，云阳人对包面的深深眷恋始终不变。

我的家乡云阳，有令人惊叹的“天下第一缸”——龙缸；有“长江第一梯”——登云梯；还有千古流传的“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唯消一局棋”的诗句。但云阳最出名的，还是包面，那是几代人的人间烟火记忆。云阳这个山川秀美、人杰地灵的旅游县城，一碗包面就能悄然拉近游客与云阳的距离。云阳人的清晨，从一碗包面开始，总会让食客们如约而至。

云阳高铁站的设计不知是否包含包面元素？每次在候车大厅仰望顶棚那白色的弧度，感觉特别像包面皮，乘客就像鲜香的肉馅。我希望也乐于被这样的“包面皮”包裹，那种温暖的感觉，像我的家，像会客大厅，让人依依不舍。

后来查阅资料核实，原来云阳高铁站是以云水、梯田、阶梯、书本，阐释“耕读云水间 梯城展新颜”的设计主题，既有现代感，又有亲切感。但在我眼中，云阳高铁站就是一个大型的包面，高铁钻进包面中进站，钻出包面皮的裙边出站，成为牵连思念的一条长线。

离开后记忆有些模糊，云阳高铁站更像是一个我钟爱的大包面留在我心中，或许是我希望它就是一个大包面，时常让我怀念它曾滋养我的岁月，感恩它曾给予我人生所有的幸福。

云阳人对包面的喜爱，犹如恋人间的深情，刻骨铭心，时常想起，难以割舍。

2023.12.26 夜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