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睡不着，半夜三、四点钟，就自然醒了，然后各种折腾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我知道，睡不着的主要是脑子，脑子在不停地运转，胡乱拉扯地想事情，想人，想得让人睡不着。我想把自己杀了，死了就睡着了，免得第二天头疼欲裂，无精打采，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很痛苦。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为什么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是在哪一个垃圾堆里存着，到了后半夜，就来折腾我的脑子，我的脑子然后再折腾我，让我浑身疼痛，痛苦得睡不着。我数羊，数了几个部队的羊，数得都没有羊可数了，却仍然想数羊，数得越来越精神。我知道这是病，这种病还很难治，却只能痛苦而无奈着。

我去理发，理发的小伙子看着我说，你看你的黑眼圈，最近又严重了。我的黑眼圈一直都有，一年四季都在，但我没法子消除它，无奈地就看着它一直黑着。说心里话，有一阵儿，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从外边回来，进了办公室，浑身无力，就想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夏天里是更为严重一些的。回到家里亦是，先是要在沙发上躺一会儿，才能缓过劲儿，才能起身做事。我真的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去医院检查，各种检测，化验，问询，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对，连大夫都确诊着说，失眠，可能有轻度抑郁。失眠我信，轻度抑郁我不信。我抑郁什么，我读书练字写文章，一天天忙得和马一样，比马都忙，抑郁什么。我心思繁密，但都是用在书本中的，现实中的人和事，都不在我的脑内停留，我是和虚无做斗么？但半夜里三、四点钟的人和事，又是从哪里挤脱出来的？我常常扪心自问，却无以应答。

夜里的这个点儿，应该睡不着的人还很多。我睡不着，偶尔会翻翻朋友圈，朋友圈中确乎是有着好些同道的人。他们睡不着，也会在朋友圈中晒一晒。他们的留言很有意思，说，今晚是不想睡觉了吗；说，还有谁现在睡不着；说，今晚睡不着，是明天有好事情在等着我么；说，是不是哪位女神想我了，让我睡不着；说，睡不着，这是要死去的节奏么；等等。翻来翻去，我心里有惶恐，有庆幸，有叹息，五味杂陈，不知所踪。

这就是长安的夜。睡不着的，和睡不够的，都在这夜里。我这时就会想起《废都》中一位女主角的话，睡在哪里还不都是睡在夜里？是的，长安的夜，就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夜，不管睡得着睡不着，都须在这夜里待着，等着黑夜的结束，等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这是自然的力，谁也抗拒不了。

于是我想着快要开花的康乃馨，想着远方的友人，想着稚气十足的儿童，想着寺院里肚大能容的弥勒佛，我自己倒宽恕自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黑夜过去，太阳总会升起来的，何必去数羊，何必去和自己较劲，终于，我是和自己和解了，眼前真是满堂花醉，一片祥和，我想睡觉了，睡他个死气沉沉。

这就是长安的夜，各人都有各人的夜。

二十五年一月二十六日裕堂记，于长安南郊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