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
春三月的嫩绿里,翻着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一定是很有情趣的事情。翻着翻着,也会不由自主地像林语堂一样,在这书英译自序中第一句话就说出,“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好些年前读过,现在影像却还是深深的。清晨里看着民国刊物《人间世》散文、随笔选萃的册子,日子也似乎变得有些发黄,林氏自序就如平静的水面,忽然有了淘气的孩子掷来了瓦片,一跳一跳地溅起水花,闪来闪去就是沈复与芸的碎影。
人间是如此美好,以至于让人不得不有字外之思,于是林氏在文末说,因为我相信淳朴恬退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说“布衣菜饭,可乐终身”的生活,是宇宙间最美丽的东西;在我翻阅重读这本小册之时,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这安乐的问题;在未得安乐的人,求之而不得,在已得安乐之人,又不知其来之所自;读了沈复的书每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苦痛——这安乐,我想,很像一个无罪下狱的人心地之泰然,也就是托尔斯泰在《复活》所微妙表出的一种,是心灵已战胜肉身了;因为这个缘故,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浮生六记》,李白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沈复分明,亦是把它作为梦境看了。
好些天已不见与狐朋狗友对酒拊掌、群嬉喧闹了,读着林序,亦是想,这梦境般的生活,虽有着人间十分的美好,而终究却已是过去的日子,且它并不就排斥了人世的喧闹,姑且权作读者一时的梦想,而并不与窗外浮泛的绿色相应,仍然是忧患中的苦乐,亦不必沉醉于沈复与芸的影子里的,是鲜活的生存的需求,于是在陈菊的“不叫不到、不请就闹、不饱不回、不醉不归”的留言下写了,“妥了”,两个字。再看她“不奢精彩、不慕繁华、潜行默思、无畏有为”的空间签名,倒真有些来自内心的笑。
林氏写序那阵儿,六记只是存了四记,后来他在补充的序里说,苏州常熟的旧书铺里有王均卿者手头有了六记的全本,只可惜,托人访求时,他已经死了,而郑逸梅氏在他的文字中亦记录了王氏发现全本的事,就更增添了林氏的自信,于是祈求着报他好音了。
安乐终究是好,想着亦是好的,沈复与芸的好,当然已是向往着的好了,不过,却见郁达夫自序《屐痕处处》中说了,每见古人记游或序人记游,头上总要说一句“余性好游”的开场白,读了往往想哄笑出来,因为我想,狗尚且好游,人岂有不好游的道理?——读着他的话,心里只好有些发虚了。
十三年四月十五日写,改于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一日,裕堂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