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哄骗

梁由之《从凤凰到长汀》“缘起”写得简短，但却聪明而俏皮，说到王蒙、鲁迅、黄永玉等，看似闲处落笔，但却褒贬之意分明。其中引鲁迅《朝花夕拾·小引》中的一段，亦尤为我所欢喜，“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梁氏谓鲁迅的“警句”很多，只是随手引用了这一段，但在特定的语境下，却是别有风味的。

我是好学的人，凡事总想弄个明白，只好翻开鲁迅的集子，把这篇《朝花夕拾·小引》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又读了好些遍，我想，鲁迅确是说了大实话。有很多的时候，我亦对儿时的经历有所怀念，想起小时的玩伴，一起舞弄过的物什，炉火中烧烤的红薯的甘甜，锅中闷出的南瓜的馨香，夏天的午后，到村西的河里捉鱼捉虾，这些都是常常想起的，以至于成为记忆，抑或生活的一部分，不过，正如鲁迅先生的感受，“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相信有更多的读者，都有这样的感受。

时过境迁，往事不可追，经历过的美好，回想起来总觉得是好，但要“复原”，往往却觉得苍白，亦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的那样，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想，时空变了，人的境遇变了，人的自身的心境亦有了变化，自然是找不到原有的感觉了。鲁迅当年，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是怎样的境遇呵，“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这样的境遇，想来“极其鲜美可口”，“久别之后尝到了”，觉得“也不过如此”，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再看他此前几年写下的小说《故乡》，对于少年闰土的记忆，与现实的反差，何尝不是“亦复如是”？

正是秋天的时候，窗外落叶纷飞，朋友圈中难免有悲秋之叹，有位文友写到，“牙痛，看到落叶，也不觉得有诗意。”我觉得与我此时的思想，实在亦是有些熨贴的味道了。倘不牙痛，敢情看到落叶，亦能是有些诗意的，一定也如鲁迅先生想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心情是相仿佛的。但因为牙痛，看到落叶，就会“也不过如此”了。

人生，许是并没有回头路，一时兴起，想要“复原”或者“反刍”，往往只会落得满身的伤痕和泪水。“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于是鲁迅先生末了说到，“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亦未尝不是一种觉悟者的觉悟了。

裕堂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写于西门里公廨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