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诗“强作洒脱”

看孙犁《书衣文录》，一九九四年六月四日前后，孙犁是在翻看字帖、画册中度过的，还在《墨巢秘玩宋人画册》书衣上题字调侃说，“书籍翻完翻字帖，字帖观厌观画册。书法画法两外行，艺术之事漫商量。”翻看的画册有《宣和画谱》、《顾恺之画女史箴》、《华新罗写景山水册》等，都有书衣文字书写。

在《石涛画东坡时序诗册》书衣文字中，对苏轼的品评颇为新奇，可以记录下来。“东坡诗多凄苦内涵，然又强作洒脱。处寂寞之境，而寻觅慰藉之情。为宦不顺，而关怀庶民之事。有感即发，不作隐晦之态。此种意境，甚宜石涛作画也。闲时当细玩之。”你看他第一句评语说得多好。

同日紧接着又在《石涛山水册页》书衣文字中品评了石涛，亦为知人醒世之论。“人随世变，情随事迁。余近日始读石涛材料，知其明末王孙，楚藩后裔，流落为僧，精于绘事。至政局稳定，清朝定鼎之后，此僧北游京师，交结权贵，为彼等服务，得其誉扬资助，虽僧亦俗也。乃知事在抗争之时，泾渭分明，大谈名节。迨局面已成，恩仇两忘，随遇而安，亦人生之不得已也。古今如是，文人徒作多情而已。曹雪芹有见于此，故借袭人，说出一句‘名言’。余少见真迹，此册略见石涛风格。其画法，简洁而淡远，笔墨纯熟如天成。开卷其作风自现，无第二人可比，此谓之创意。”

孙犁尽管谦虚地说自己不懂画，但看他评论石涛，却还是行家之论。此不多谈。最喜他说东坡诗，“多凄苦内涵，然又强作洒脱”，可以一扫古往今来有关东坡旷达洒脱的酸腐认知了，几乎是确切地还原了一个本来的东坡，“强作”二字就能尽显智者风流。而说东坡“此种意境，甚宜石涛作画也”，大致是说二人处境相似，气质相投，合作起来最是合适不过了。再谈到“名节”话题，以石涛为例，其实却说的是普世的道理，“迨局面已成，恩仇两忘，随遇而安，亦人生之不得已也”，即是人生的常态，即使石涛，再加上名士苏东坡，亦不过尔尔。后来的许许多多有关于二人风度气质、节操品性的言论，何尝不是“文人徒作多情而已”，大抵多是作秀为后人看的。

孙犁所说，确乎应是知人醒世之言。

石涛的这两本画册，看孙犁《华新罗写景山水册》书衣文字知道，大抵都是民时文明书局出品，他是六十年代从北京中国书店邮购的。我在网上搜了搜，像《石涛画东坡时序诗册》这本书，一九二五年印行，已经卖到上千元的价格。孙犁又说，鲁迅在上海的时候，经常光顾文明书局，“兼售旧书，故有时先生一人进去，留夫人及海婴于店外，恐小孩受旧书尘垢污染也。”可见鲁迅老年得子，舔犊之情也是蛮深的。亦为佳话。

裕堂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