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是6月17日夜里,省南地区突发里氏6.0级地震。第二天早上,又来了一次余震,达到5.3级。地震来了,把波及范围内所有人正常的生活都打乱了。
嵩山集团所从事的是高危行业,凭着长期历练,防灾抗灾经验丰富,大事来临特别沉稳,安排组织有章有法,群众基础又好,成为灾区的定海神针。地震发生后,调度指令紧急下达,所有矿井井下撤人,救援中心的救援人员赶赴受灾最重的地方,集团机关部门只留一人值班外,其余全部下去,入户调查,排查险情,各专业人员检查供水、供电、供气情况,特别是供电、供气安全,以及地质灾害,维护矿区生活秩序。总医院及其分院组织医务工作者去职工集中居住区设置临时医疗点,集团所辖社区、居委组织居民避险,自救、自助,他助、互助,发动退休干部、职工、家属和团员青年力量,组成志愿者队伍,一场大战拉开序幕。
这次地震,震在三江市,痛在嵩县,却伤在矿区。嵩山集团前身是嵩山矿务局,一个三线建设时的老牌国企。嵩县是因煤兴镇,因煤富县,全县只有四五十万人口。而矿区的住房老房子居多,大多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所建,还有不少筒子楼、干打垒房子,矿区城区交织,城镇乡村混杂。如果从建筑的新旧程度上分,新房子是政府以及社会机构的,像西装革履,而穿着补疤漏风工装样的老房子则是矿区的;从成色上分,新房子有外墙装饰,涂脂抹粉,而裸露出青砖、红砖的,像一张张皱纹纵横历经沧桑的老脸的是矿区的老房子;从房子建筑体积上分,长得油头粉面的大胖子高个子是地方上的房子,矮小瘦弱营养不良的小个子则是矿区的房子。在地震中,矿区的老房子像一个弱不经风的人突然被人横扫了一棍子,打折了腿,后果比较严重。
地震后,在各建筑物之间的空地上,各色帐篷一顶两顶、成丛连片,像阵雨过后的蘑菇遍地冒了出来。而政府迅速在正在建设中的开发新区的场地上和沿溪河尚未竣工的路道上,建起了绵延几公里,整齐划一像蓝色长城的帐篷带,设有便民警务室、冲洗室、医疗点和移动厕所,能容纳数万灾民的入住。
6月22日,又来了一次5.4级的余震,楼外异响四起,门窗磨刀霍霍,露出杀气,惊慌的叫声充斥耳鼓,一时混乱无序。这次余震,引起的社会振荡不亚于首次地震,人们在心理上感觉到震级比首次高,还担心会不会来更大的地震,而余震始终不消停,前前后后还夹杂着许多3级4级的余震,有时一天震几次。人们跑出去后,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摇了”,像是安慰,又像是责怪,还满是无奈。
震后,集团副总经理耿炜带队下矿区去。
一上车,耿炜的电话不停,接听或拨打,听汇报、问情况或发指令,言语中有时是晴天,有时又像炸雷。电话挂断后,累了就闭目养神,靠在座位的背椅上。矿区无数房屋受损,无数职工家属遭灾,耿总恰好管这一摊,事多事急事难,成天休息不好,情绪很难保持稳定。
到达一个地方,几个人早等候在那里,都有焦虑和疲惫之色。一个领头的黑脸汉子主动上前,此人全身上下沾满尘土,他是江湖海,集团后勤总公司总经理。还有他们的党委书记萧光亮也在。
江湖海身高一米七,皮肤有点黑,鼓眼努睛的,他不说话时看你仿佛提着一对灯笼照着你,有些威严,他说话时,这对“灯笼”就有些晃你的眼睛。
耿炜简单交代几句,大家立马出发,去重灾区。前三天时间,分派下去的人基本把集团受灾的情况摸排清楚了:各矿井的井下受地震影响不大,主要是地面建筑,受灾最重的是职工住宅区,多数是些老房子,当时建设标准不高,不经震。现在最急难的事,就是差帐篷,差床,差救灾物资。平时集团供销公司主要采购的是生产物资,有熟悉的渠道,但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去买?而当地政府一时又没忙过来,暂时还未管嵩山集团的事。
到了猴山片区,山上山下到处都是零乱的帐篷。猴山煤矿的命名是因为地名叫猴山,山长得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猴子。猴山半山腰有一大片职工住宅区,山下平缓台地也有一大片职工住宅区。此刻危险主要来自山上,由于地震把山体抖松了,已发现一条几寸宽的浅表裂缝,沿着路道逶迤几里,已下了几场小雨,不断渗透进去,如若来场大雨,随时有坍塌的危险,这怎么得了?
职工的安置是大事,必须寻得一个安全之处,而矿区的场地十分有限。车子下山转行,大家在大公路旁发现一个木材加工厂,这是地方上的企业,了解到这个厂已经倒闭,资产还未来得及处理,平时铁将军把门,大门里治安是人守加狗防。耿炜马上联系县上领导,得到支持。然后,大门打开,里边一个空坝子,能安放数百顶帐篷,还有几间空着的钢架大敞篷,简直太好了,在此设临时安置点,完全可以解决猴山片区的问题,而且距离职工现在的住处也较近。
洞口片区。洞口煤矿十年前掘进施工打通地下阴河,因无法治理被迫关闭,由此成了萧条的矿区。红砖房、青砖房遍布,矿区绿树成荫,但难掩凋敝之色。矿之不存,人将焉附。片区常住人口锐减,原来伴矿生存的农贸市场、商店、饭店大部分自然消失,只剩零星几家在矿区顽强挣扎。过去热闹非凡的几栋釆掘职工大楼,人去楼空,门窗无存,睁着众多黑洞洞的眼睛。由于住在这里的人口少了,可以利用楼房之间的空场地,以及矿部广场和医院外的场地,大量安置帐篷,设立临时安置点。
又去到珙桐片区,珙桐煤矿是个老矿,现属于核减产能的矿井,职工人数减了一半。矿井处在一个偏远镇上,虽然老房子多,但空置的公房和私房也多,由于距震中四十五公里,受损不严重,没有明显的危房。矿区大部分职工的家己搬走,留下的老住户不多,主要是单身职工宿舍的人多,但房子建得晚,还比较安全。地震后,矿与镇联合在学校操场上搭了帐篷,四散的零星帐篷少,这个片区相对也让人放心。
还去到金阳片区。金阳矿是集团的主力矿井,矿井建设时间晚,有部分老建筑,大多房屋都是后来修的,比较新色。而这次地震,虽同处一此地,就十公里的距离,但机缘巧合,恰好没处在震裂带上,楼房的外墙砖有些脱落,只有几栋房的顶楼几家住户墙体有点小的裂缝。最让人放心的就是这个片区。
大家在调查走访过程中,遇到几次3级4级的余震,只见人往外头跑,但他们没有惊慌,站立不动,待震过,又开始上楼下楼入户调查。大家感到余震有个特点——地震来了,像放炮,只听一声闷响,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人往空中一抛,接着就是左右明显拽动几下,很快就停下来。
经了解,集团外县的几对矿井情况尚好。他们未受到地震影响,能正常组织生产经营活动,这就稳住了集团的阵脚。
二
把人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寻找相对安全的地点,腾出嵩县区域内集团下属各单位的办公室和闲置公房,采取集中与分散,就近进行安置的办法。
连续几日都有间断小雨,帐篷、行军床、方便面、面包、矿泉水等救灾物资从八方云集于此,很快分发到各点,应急管控从无序向有序过渡。
耿炜马不停蹄地参加市县两级政府召开的各种会议,甚至有时遇到同时召开的几个会都点名叫他参加,许多时间泡在会议上,他还要见缝插针去几个矿区检查,有时是利用晚上。
猴山片区集中安置点,由于地处低洼,地面不平,为了解决积水问题,江总协调煤矿棚户区工地的施工单位拉了几车砖过来,把砖铺在帐篷之间形成通道,帐篷内的地上也铺砖,让人不踩在水里。这些砖以后还可复用。
集团设置的临时安置点十几个,分散于各处,央企国电公司倾情相助,配送发电机发电,保证大顶杆上的大灯能照亮所处区域,并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的过道牵线布灯,满足照明需要。灯亮起,让人有安全感。
那段时间,到了半晌午时或半下午时,就有人来安置点统计人数,有饭店老板免费给灾民提供盒饭,也有爱心商家送来方便面、面包、矿泉水、纸巾等,虽然别人做好事不留名,但江湖海均安排人作好登记。
耿炜敏锐地意识到,集团要给受灾职工准备过渡安置房,是迈不过去的坎。危房住户要等新房修建好,再快也少不了一年时间。如果新修过渡安置房和新搭建板房,量大集中,肯定也不现实。最好是有空置房,能经过简单整治,通水、电、气后就能入住。耿总带着一帮人跑了一整天,有几处空置房体量太小,使用价值不大。洞口矿区空置房特别多,但大多已是危房,无维修价值。但在离洞口矿本部不远的熊家沟,有一处成片的空置房,房屋还比较完好,只有少数房间的门窗破损,一共五幢,有原来是成套住房的带眷队长楼,有采掘单身职工大楼,把它整治出来,能容纳两三千人住。单工大楼不具备生活条件,借助原有设施要进行改造,每层楼有公共厕所,可整出两间作公共淘洗间和浴室,每间房的阳台加设灶台,可以煮饭。方案由耿炜提出,班子集体决定。施工单位是下属建筑公司,要求七天内完成。建筑公司接任务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施工,昼夜连轴转,人歇工不停。耿炜经常在夜里会议结束后,深夜跑去看。施工产生的噪音,若在平时是令人讨厌生烦的,但此时却让人听得如痴如醉。
地震后,有许多工作要同时做,叫同频共振或统一行动都行。
前期的工作主要是抗震救灾、紧急避险,把无法投亲靠友没处去的职工家属请到集中安置点或在他们家附近搭建的抗震棚里去。接着就是排危,消除公共区域危险,或设置栅栏严禁进入;同时开展房屋毁损等级鉴定工作,先重点后一般,划分出等级——B级是属于外墙表皮有点受损的,C级涉及房屋开裂未影响主体结构可加固维修处理的,D级是危害程度深加固维修无价值应该拆除的房子。集团建筑公司相关工程技术人员会同退管委、居委会和居民段组人员对职工家属区入户调查,进行全方位覆盖,以房找人,经几日艰苦工作,统计结果,大概有一万五千户受损,其中B级房有两千户可放心居住,C级房有一万户需观察居住,D级房有三千户是禁止居住。万幸的是,嵩山集团处于灾区的五个片区,唯独珙桐煤矿和金阳煤矿两个片区均无D级房。
如果不是地震来袭,矿区老房子的问题难以进入公众视野,否则还会被岁月遮蔽若干年。这次地震,相当于提前把矿区职工住房困难这个烫手“炭圆”抛给了社会。
维修加固的B、C级住房由政府拨款按每户五千元统筹使用,超支自理,节约归公,实行居民自治,各自招用施工单位,监督维修加固全过程。
三
七天内,过渡安置房完工。每间房住四人,每层楼有厕所,有洗衣间兼洗浴间,并在里面安了两台热水器,一次洗浴可以容纳同性别的多人,男女分时段。过道里配置消防器材。
在处理如何做好职工安置工作的过程中,一个新的想法在耿炜脑海里冒了出来,那就是金河口棚户区建设的小区还有两百多套清水房未售出,未售出的原因主要是制度障碍,这些房子长期白天晒太阳、晚上照月亮,现在到了必须突破条规的时候了。修棚改房时,当初登记职工意愿有近六千户,就地建设的太阳湾小区一千多套房为一期工程,已交付职工;二期工程准备在洞口煤矿大沙湾片区建设,受到职工阻挠,职工强烈要求“进城”,企业只好放弃原方案。与县里进行了多次沟通,最后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离县城偏远的金河口划了一片地,变成异地新建。好在时间换空间,这个地块后来成了县里新城区建设的核心地段,无形中老天爷暗中帮了企业一把。
要突破规定,需上级报批,政策摆在那里,想把责任推给上级,没人给你批,责任只有自己扛。耿炜的提议,班子采纳同意。只要是鉴定为D级房的,不管是矿区的还是城区的,都可以在金河口棚户区买房。这一决定施行后,上级若要对此事追究责任,有两人肯定跑不掉,一个是耿炜,集团主管领导,另一个是江湖海,项目主要负责人。
耿炜与江湖海说:“以后要追责,就咱俩扛吧。”于是,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
集团的文件发下去,效果却不理想,职工只买了五十多套,也就意味着只解决了D级房一两百人住的问题。估计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一些老职工长期住在矿区,主要还不是因为恋旧,确实是囊中羞涩,兜里无银子。二是有的职工还在幻想,灾后重建的新房肯定便宜,想要安居房。
地震发生后,全集团有五万人遭灾,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长期积累的情绪和受灾影响会自然纠结在一起,稍有不慎就引发大事。
江湖海给耿炜打电话,说他们党政办主任刘英晕倒在灾区现场,到医院才知道她患乳腺囊肿已发展成乳腺癌,由于精神压力大,又加上过度劳累,才导致晕倒在现场。如果不是这次晕倒,谁也不会知晓她有病。刘英平时很要强,是一个典型的女汉子,也是集团的优秀共产党员。
四
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嵩山集团与县政府发生了冲突。
就是关于灾民的生活补助,涉及到发放范围、钱谁出和由谁发的问题。
在一百多人参会的重建委会议上,耿炜与县上领导争吵了起来。重建委会议成了当时最高权力机构和决策机构,不盖公章的会议纪要,比红头文件还管用。
耿炜有点坐不住了,面对不合理的决定,他发言比较克制,但还是不断有火星迸出。
耿总说:人民政府为人民!大灾面前没你我,不能分彼此。我们的职工家属是你们居民,不作为居民,当成你们的农民对待也行,应享受国民待遇。嵩山集团强烈建议,补助款由政府统一出资,我们可以代为发放,对于发放范围,在岗职工家庭不发,我们同意。若退休职工家庭不发,肯定有问题,这个群体太大,许多老矿工年龄大、退休早、收入低,若不发给很容易引起群体事件,请政府认真对待,慎重决定。我们集团希望把整个嵩山矿区纳入政府抗震救灾和灾后重建的大盘子,统筹推进,同舟共济。
会场一时鸦雀无声,这时县委书记打破僵局,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一句:听明白了,我们再研究一下,决定后再通知你们。
这次重建委会上耿炜的发言,代表了企业界的心声。散会后,其他中小企业代表赞许耿总的意见,说他们自己顶不住,只有靠嵩山集团扛了。
事后,县里研究决定,事情得到圆满解决,企业受灾职工户的生活补助,C级户每人二千六百元,D级户每人五千二百元,由政府出资,集团代为发放。发放范围,除有上班职工的家庭不享受外,其余全部享受。并特许嵩山集团的C、D级户除退休职工本人不享受外,家庭其余人员均享受,而其他的企业有退休职工的家庭概不享受。这是一笔巨额资金。
地震发生后,已经半个月了。副省长视察了灾区后,要求三天之内必须把帐篷撤完。
蓉山集团得到指令,同期要求,三天之内把帐篷撤了。
在集团机关、退管、后勤总公司和社区相关人员劝说下,先易后难,也在三天内搬完。一些帐篷就回缩至小区里,再三劝说也无用,被一些老头老太婆坚决抵制,对这些没有人在政府部门、事业单位和国有企业等体制内工作的家庭,政府和企业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些零星的“堡垒”顽强地存在着,像人的病体上贴了几张膏药,随时提醒着伤痛并未远去。
嵩山集团对D级房屋的单元楼道砌砖或焊钢筋栅栏进行封堵,并挂上警示牌,但总有人趁你不注意时破坏性进入,而且也不可能成天有专人盯守,那么多幢房子,没有那么多人可供你安排。即使他们全部听从你安排,你也拿不出那么多的房子来让人住,大量帐篷已撤出,过渡安置点的房子又不够住,进退两难。当时在无安全房屋居住的情况下,有一个弱弱的措施,就是号召“投亲靠友”,但对于那些无法投亲靠友的人,实际上是爱莫能助的。
政府把劳改煤矿的监舍整修了出来,因为监狱已搬迁,作为了政府的集中安置点,面貌焕然一新,原来神秘的监狱已敞亮在阳光下。但事与愿违,属于政府安置范围的群众绝大多数心理上迈不过那个坎,目光翻不过那“高墙”,都不愿意去“蹲监狱”,只有十几户入住,整修一新的便民服务中心的社区党支部、治安室、心理疏导室、医疗点、超市等空空荡荡,多条高高悬挂的大幅标语和数不清的彩旗在风中热烈呼唤,与没有服务对象的冷清环境形成强烈对比。
好在嵩山集团的过渡安置点热闹,人员全部住满,虽达不到人山人海的状况,但人头攒动的景象是存在的,因为白天除了老弱病残待在室内,能跑能跳的都会聚到路道上、坝子里闲谈,场地不宽余,自然就显得人多。
此时,地方政府也面临着一个难堪的问题。陆陆续续有各级领导来此视察,给领导看什么?看现场,光看震后的山河破碎,肯定是不行的,要看你对受灾群众的安置,过渡安置点的建设,灾后重建的规划及行动,重要的是要看实体,不是看你装在大脑里的美好想法。城里最佳的一个看点,就是嵩山集团的集中安置点,现在破烂的路道经常造成堵车,要求从街区大路进入矿区的几公里路道必须迅速整治,还必须上档次,路道两旁的危险建筑能拆除的都拆除,不能拆除的要遮挡。昼夜不停施工,几天时间内,一条高质量黑化路通至嵩山集团的集中安置点。
五
灾后重建的一个重大而敏感的考题摆在蓉山集团面前,就是关于灾后重建由谁建的问题。这又是一次激烈交锋的重建委会议。那天晚上,集团耿炜、江湖海和规划部的人参加会议。
会议进行中,按性质、归口,有时是部委局负责人讲,有时是分管县领导讲,此次嵩山集团这个事项由常务副县长作简要说明:借鉴汶川地震、青川地震、九寨沟地震灾后重建经验,嵩山集团职工家属区灾后重建由嵩山集团负责筹资建设,履行国企社会责任。
耿炜回应道:嵩山集团作为大型国企不假,但它是经济组织,地震发生以来,大家心系灾区,主动为政府分忧,当然政府也在为企业解愁,我们花了大量人力物力维护矿区正常秩序,集团经营秩序和矿区总体稳定,就稳住了嵩县的半壁河山。现在要负责城区和矿区职工家属区的灾后重建,这件事太重大了,恐怕我们承担不起。
耿炜陈述了这段时间如何履行国企担之事。而且,嵩山集团也是个需要帮扶的困难企业,如果再加码负责灾后重建,初步估算要筹集两三亿资金,等我们把钱找到了再建,要等到猴年马月,受灾职工眼巴巴干望着?作为资源型企业,我们现在正在向区外拓展煤矿,近的到相邻两个县,远的到了新疆,资金相当紧张。过去企业是小社会,主动承担起共和国长子的责任,而当下的情况,就是我们想负责,也是有心无力啊!若接收任务后完不成,既对不起职工,也对不起政府。所以,我们认为这不合规、不合理、不合情,希望政府统筹灾后重建。开会前,政府相关部门和相关领导也向集团通报了这个议题,我们认为事情重大又情况紧急,已电话向上级省煤集团公司和省国资委请示汇报,已得到口头答复,指示我们不能承担灾后重建的建设主体责任。
耿炜说完后,会议陷入冷场,似乎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也可能平地响惊雷。谁也不吱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县委书记看去。沉默片刻后,书记发话了,语气平和。他说:这个事,今天的会议不作结论。你们向上级汇报了,我们也要向上级请示。
耿炜为什么会有如此底气,是因为身后站在数万职工和家属,那是他的靠山。
地方政府与嵩山集团此次争议,不到一周时间就有了结论。三江市以市重建委的名义向嵩山集团发出书面明确指令:对集团所属职工生活小区,嵩山集团承担灾后重建主体责任。
嵩山集团将此情况向省煤集团公司汇报并转报省国资委,最终得到的答复是“配合地方政府搞好灾后重建”。
任务,算是嵩山集团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首要的问题,D级的重建房建在何处?选址可以考虑三个方向:企业国有闲置空地、工业闲置用房和危房拆除地块。但怎么建,钱从哪里来?是个大问题。
第二个问题,危房怎么办?自从20世纪90年代实行“房改”后,当时企业叫嵩山矿务局,所有房子按职工工龄折算卖给了职工,向政府缴纳了相关税费,在政府办理了房屋产权证,矿区这些房子,摇身一变成了产权房,实际已是社会房了,集团无权管理。有句话说:“我这个破房子,风可以进,雨可以进,但国王不能进。”政府叫企业把危房全部拆除,这个能拆得了吗?
那段时间,耿炜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睛一闭,脑袋里就钻进来一大堆事情,在脑海里打仗,梦里堆着的金山银山一分也用不成。
于法周延,于事简便。或许这是个锦囊妙计,可以拨云见日。把“想法”变成“说法”,把“说法”变成“办法”,把“办法”变成“做法”。
六
各方人员组成的大队人马,深入矿区角角落落,踏着破碎砖石,进小区出大院,四处找寻,把目光聚向矿区空地、闲置仓库及车间,一切能够建房的地方。
同时,开展征求D级户意愿工作,退管委和社区工作人员以及从集团各矿抽调的工会系统有做群众工作经验的人员,经过三个白天黑夜的工作,意愿表收集了上来。表上职工意愿有两个选项:要房或不要房,要房的住户需注明户型面积。对户型设了三个档次:六十多平米、七十至八十平米、八十至九十平米,参照了棚户区的建设户型。准备在矿区划分两个片区,城区划分一个片区,共三处,集中修建。重建户数的多少,直接决定建设的规模。
耿炜一看意愿汇总表,头一下就大了,几乎所有D级户都要重建的新房,将近三千户。这里面的水份太大了。分析这之中,可能有职工不了解灾后重建的政策,也有职工以为这安居房不要钱。必须再宣传解释,让政策深入人心,同时对职工意愿要以法律和诚信金的方式固定下来,锁定职工真实意愿。签订灾后重建住房协议,坚持“矿区不进城区”原则,与地方上“农村不进城镇”的口径一致。签订之日住户交纳诚信金,每户诚信金矿区一万五千元、城区两万元,诚信金足以压实职工的诚信度。待以后转为其第一笔购房款,并载明:如若房子设计完成后,职工反悔又不要房了,则要没收诚信金。签了协议后,与政府协商偕同住户同意,将政府对D级户住房的补助金转拨于企业,作为第二笔购房款,待房子修到正负零时再收取住户余款的80%,交房时缴清全部房款……内容庞杂,必须一条一条给职工解释清楚,以后重建的一切工作,都要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来不得半点虚功。这个措施是超前性的,突破了框框条条,非常管用。它的出台,有耿炜的个人的智慧,也有下属的建议,也有集团班子的胆识。
八月中旬,意愿表收了上来,看着这些签字盖章捺印的意愿表,耿炜等人大大松了一口气。第一阶段的工作有了成效,需要新建的房子约一千户,比原来少了三分之二。锁定户数,太重要了,这些意愿表都证明职工是真正要房子的。
分析民意,吃透民情,研判政策,掌控局势。这是耿炜和江湖海们所要面对和拿捏的。
接下来是建设选址。城区好办,不用动现在的D级危房,在集团的高礅坎地块的空坝处,把相邻的二级单位几幢已被地震破坏的小高层办公楼、车间、库房一并拆掉,修一幢高层电梯房,其位置处在城市主道临街,住户对重建选址非常满意。
麻烦地点在猴山片区和洞口片区。
猴山片区。因猴山煤矿进入深部开采,灾害严重难以治理,两年内要闭坑关井,现在正在进行收缩性开采,只采煤炭,不打掘进,人员将陆续分流到其他矿井。新建选址离猴山煤矿有四五公里远,离城较近,按现在城市发展的速度,说不定住几年后这里就是城里了,而且现在此处已有一个小区两栋房,小区扩大了,以后配套功能更完善。这里原来是矸石电厂的位置,只需把闲置的厂房、办公楼和单工宿舍拆掉,新建房屋完全能摆得下。旁边是拘留所、看守所、戒毒所和武警中队“三所一队”驻地。但征求意见时,遇到强烈反对。以职工家属阎文秀为首的组织二三十人集体到集团机关上访,他们的核心意见是:重建房不能建在“三所一队”那里,他们不能成为“四所一队”,风水不好,对儿孙教育成长不利。他们提出就建在矿区,地点就选在职工电影院和篮球场位置,再拆三幢危房,就完全修得下。
耿炜、江湖海和集团维稳办、信访办的人在场,耿总代表集团表态:我们选择在电厂位置修,完全是为职工考虑的,好处是很多的,得不到你们理解和认同,只好搁置不议。你们提出在电影院和篮球场位置修建,不是不可以,但问题拆D级楼房时,这个拆迁是没有拆迁款的,因为政府给了住户补助款,假若住户不同意,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谈好,你们要协助我们负责把住户思想工作做通,否则是无法按期完成灾后重建任务的。
阎文秀被人称为“阎王婆”,是敢为自身利益拼命的人。只见阎王婆两眼一横,鼓起眼珠,打着从上往下砍的有力手势,说道:做通住户工作,我们打包票,你们可以一万个放心,你们负责拆房子就是了。
最后约定:以一周时间为限,若住户工作做通搬完,就按他们的想法办,反之,则按集团的意思办。
事实证明,群众是有智慧有力量的。不到一周时间,三幢危房住户只有一户态度坚决不搬,坚持说自己没有收到政府的补助款就不得搬。最后是阎王婆同企业和政府的人上门做通工作,才同意搬家,向住户承诺,若没地方住,集团负责找房。真正佩服阎文秀他们,他们的方法其实很简单,你不同意搬,几个人天天上你家里来摆“龙门阵”,不干成誓不罢休,既不打你也不骂你,只说一句“你不同意搬,大家都住不成新房子”。大家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你好不好意思不搬。
建房很难,扒房却易,大型机械上场,半天多时间,三幢房子变成了三堆渣土。旧楼趴下,新楼才能立起。
洞口矿区。本身洞口煤矿是个关闭矿井。三十多年前,煤矿实行“农转非”,大量农村人口涌入矿区,无住房安排,矿上出台了一个“公助自建”政策。所谓“公助自建”就是矿上出建筑材料,职工出劳动力,地点选择在大沙湾地块修建,于是星罗棋布了三十多家房子,每一家三间平房。后来,这地块上有闲置不用的地变成了职工的庄稼地,就有了四季变脸和四季收获的时令蔬菜,平房的楼顶上也种着各种蔬菜。岁月是把杀人刀,当年住在这里的老职工有的搬走了,有的去世了,现在只有两家尚住着人。以前有的把房子送给了亲朋好友,后来大多不住人了,再后来房子贬得没有使用价值,成了杂物间,堆放一些长期不用的家具,平时都是铁将军把门。这些房子,估计如今送人都没人要。这里前些年曾作过修建规划的,图纸都出了,因为各种原因未修成,灾后重建恰好可以使用这现成的地块。自建房的职工一听说要在这里修重建房,各色人等齐刷刷地回来,谁也弄不清他们的身份。
耿炜和大家对此事预判,认为与群众直接面对是免不了的。这些房子说白了没有“准生证”,不是产权房,不合符D级房纳入灾后重建的条件,政府只针对有产权证的D级房,所以更得不到政府补助金。
车子在矿区转去转来,透过车窗看到矿区地盘上更多的房子,矿区和村社的房子是交织在一起的。两相比较,矿区的房子陈旧具有规模性,连片成整,就像一群穿草鞋着旧衣的穷人站在一起。而农村的房子是新色的,一幢一幢的小楼,虽零散,它们是这群穷人面前穿皮鞋着西装的,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在嵩山集团有一个令人称奇的现象,这个偏远的边陲之地,居然操东北口音讲普通话的人很多,一个人的口音会泄露一个人的来历,一个群体的口音藏着一个群体的密码。嵩山集团“矿一代”的主体都是来自大东北,支援“三线建设”时,一声令下就拖家带口出发,煤炭部队随铁流滚滚挺进大西南,来到嵩山腹地,建矿建厂,建医院,建学校,建生活区,沸腾了沉寂的山野。几十年过去了,老的矿一代有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但血脉已经融入了这方黑金地,随之后的矿二代、矿三代入列矿山,扎根于此。
江湖海在车里仿佛有心事,车子走着走着就又停下来,他下车向四处望,反复多次,共同点都是把目光聚向了房屋建筑。
耿炜的车子也在矿区转圈。似乎两人的目的一样。
车子在路边停下来,江湖海向一幢干打垒房子走去,其余人下车后原地等候。这里,若干幢干打垒连成一片,这些石头房子一幢幢方方正正地站立着……
这一幢干打垒有四层高,共三个单元,江湖海进去,门没有关。矿区的住宅楼,只要家里有人,很多的大门都是敞开的。
在门口江湖海就开口喊:石师傅。
里面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小江来了。闻声识人,看来屋里的人对江湖海的声音是很熟悉的。
进屋,里边“啪”的一声拉开日光灯开关,见一对老妇夫在家,大爷是一个残疾人,从左膝下无腿,但身体还不错。大爷大妈大概就是七十多岁的样子,他们很高兴,见领导来了一点也不拘束,自自然然的。
江湖海与他们拉家常,最后谈到重建房,江总对他们说:放心,新房修好后分一套给你们住。江湖海的目光平时总是提着一对灯笼,照得人心慌。但在石师傅夫妇面前,江总是一对羊的眼睛,温柔得很。
这个房子是个小两间,进门就是个厨房间,留出过道,进去是个大间,用衣柜隔断,里边作卧室,外边兼作客厅,这些干打垒房是不带卫生间的,上厕所得去附近的公共厕所,所以早上起来家家要去倒尿桶。光线从窗口射进来,无名的小草长在窗口处,说明潮湿,下雨有浸水,室内的墙面整整齐齐裸露着石头,看得见是三合土(石灰、矿渣、泥沙混合代替水泥)勾缝。
一会儿,江湖海就离开了,大妈送至门口,还听得见石师傅在屋内大声喊:小江你们慢慢走。
江湖海二十来岁煤校毕业分到洞口煤矿当技术员,石运来是他的师傅,那时候毕业的学生必须先从工人干起,拜工人为师,工作不到两个月遇到垮顶板,为救江湖海,石运来丢了半条腿,当时师傅才四十来岁,从此他们结下的友谊非同一般。石运来结婚较晚,受伤后办了伤退,妻子办了“农转非”,带着几岁的儿子来到矿上,一晃,儿子高中毕业后坚决不当矿工,决心在外边闯世界,真还闯出了名堂,最后的职业与艺术有关,专门卖小挂件,每个挂件物都是唯一的,他们的灵感来至美院,美院学生画的东西他们收购后,回家自己加工制作,保证作品的独特性和前卫性。石师傅的儿子留着女人的长辫子和男人的大胡子,销售对象全部针对少男少女,其行为艺术也增加了作品的卖点和魅力。哪里热闹,生意就做到哪里,还出过国。有车有房,在重庆闹市区买有房子。儿子要接他们去大城市生活,他们不去,他们舍不得矿区,由于石运来伤退办得早,退休金低,后来矿上盖新楼,他们买不起,又坚决不要儿子给他们的钱,所以就一直住在干打垒里。
七
耿炜主导制定了两套方案,交由班子决定。一是在大沙湾小区旁原规划地重建,三十多套自建房这么些年了,其房屋面积大小一致,每户补贴一万元。大多数时候人民内部问题,是可以用人民币解决的,估计这个方案行不通,但工作必须先做,必须走这一步,如果没有这一步,就没有后边方案的推进。二是另行选址,就是原洞口煤矿矿部广场位置,是这个片区的最佳地点,拆除原办公楼、大学生楼、矿医院楼,面积足够,又无拆迁阻力,可能会最终选择这个方案。推第一方案是过程,选第二方案才是结果。
方案定了,就立马下去开会,会议地点定在社区,让社区发了通知,叫片区代表参加,时间是在一个下午。这里有个策略,按以往经验,上午开会不合适,要耗一整天时间,而下午开会即使矛盾突出,拖到晚上就有机会脱身。情况已经明了,大部分自建房通情达理,但有四五户提出赔三套房子的要求,还有一户坚决不谈,誓与房子共存亡。
耿炜、江湖海、社区、维稳、信访一干人一同下去处理群体性事件。
下午是四点的会,去的时候,会议室人已坐满,只把主席台一方的位置留了出来,过道站着人,门外站着人,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事,职工家属总是热情很高。作为一个座谈会,人多了肯定没什么效果,只要有一两个人胡搅蛮缠,会议就会搅黄。
人们自觉为耿炜一行让出道,坐定后,还是耿炜先开口:请大家静一静,本来通知代表来参会,一下子来这么多人,究竟听谁的呢?
有几人高声打断耿炜的话,说:我们都是代表,别人无权代表我自己!接着人们七嘴八舌。
等了一会儿,耿炜站起身,双手往下压一压,大声说:既然大家都来了,我们就一起开会,先听我们讲完后,大家再讲。
会场立马安静下来。
耿炜说:现在请江湖海同志介绍情况,征求大家意见。
江湖海是洞口煤矿多年的老矿长,威信很高,让职工群众信服。江湖海介绍情况,讲得比较细,主要讲了灾后重建为什么要在这里选址?出发点是为了职工。属于重建对象都一致同意在这里建,但必须把自建房全部拆除,自建房的职工家属大多同意,但有几户一直还没有谈拢。灾后重建的任务紧迫,时间实在等不起……说到这里,自建房的人愤怒地打断江湖海的讲话,会场一时乱了起来,江湖海没法再讲。
来参加会的,自建房这方是少数派,被另一方D级房住户绝对碾压,有的自建房不知转了几道手,平时见面少,这次听说要拆迁才匆忙赶回来,未结成统一战线,各自为战。而另一方D级户是重建对象,常住矿区,别人不同意拆,他们的房就修不成,矛头就集中对准了自建房一方。
耿炜与江湖海小声咬耳朵,意思是只要不打起来,等他们吵一下,发泄一下,有利于问题的解决。耿炜他们坐在台上不动,像一块压舱石一样稳稳压住这艘处于风浪中的船。争吵在继续,时间在流逝。
会议已在混乱中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大家见江湖海站起来,江湖海的“探照灯”射了过来,他大声说:请大家安静!请大家安静!会议室内遂安静下来,他接着讲:光吵不解决任何问题的,只要大家把思想统一到灾后重建上来,就能够找到共同点,从大局出发,从互相体谅出发,都能找到共同点。但如果自建房这方只要有一户不同意,我们就没法动工,但时间不允许我们白白地等下去,这里的事落不了地,我们就得另外选址了,地点在原洞口煤矿的矿部。
江的话音一落,重建房这方调转枪口,直指主席台的人,众人说:我们就要在这里修,你们今天不答应,就不准走。
这个时候,百口莫辩,领导又不能和职工对吵,只有耐着性子,不断地接受职工向他们抛来的语言里的石块和泥沙,而不能眨眨眼睛,动动身子,稳坐钓鱼台。只有见过大场面的人,才会有如此定力。这个过程难熬,主席台的人也不能全都沉默是金,长时间不回应也会犯众怒,群众主动上前找你说话,也得搭理一下,但你说的话别人是不满意的,相当于时不时又会点个小炮仗,腾起一团灰。做群众工作,出现这种窘境难免。
下午五点过了,平时这个点是大爷大妈接学生放学的时候,会场陆续走了二三十个人。
这时余震袭来,抖得有点厉害(事后测定4.5级,震源深度八千米),命比房子重要,大家夺门而出……
但主席台的人只是左右观察了一下,在座位上没有起身。频繁的小余震,经见多了。
待了十几分钟,职工代表回来了一二十人。这场余震把人群进行了精准的筛选,这个筛选比人为筛选更为精准,既然人家又回来,肯定是群体中的骨干力量,不会是看热闹的。
耿炜说话:大家听我说,我们的出发点与职工们是一致的,不是对立面。不管在这里建,还是另选址建,目的都是为了灾后重建,为了职工,让受灾户早日搬进新家。我们不能强迫自建房的职工同意,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其实,主动权掌握在你们手里。你们可以向猴山矿的职工学习经验。如果有人坚决反对,集团只有另行选址,这个要请你们理解和支持。
耿炜说完,有人说今天你们不答应,就别想走。还有人说,做通他们的工作,是你们当官的事嘛。
继续吵吵闹闹。时间一分一秒、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耿炜他们也不急着走,拼耐力,看谁最后坚持得住。
而熬不住的是职工,人陆陆续续地一个两个地减少,最后只剩五六个人时,耿炜说:现在都八点多了,我们讲了很多,你们也讲了很多,我们今天不做定论。你们回去再好好想想,也给大家讲讲,给你们宽限两天时间,不能再拖了,时间不允许我们再等了,实在等不起。
还有人说:不准走。但并未进行实际阻拦,耿炜一行离开。在车上,耿炜给江湖海打电话,说在前边铁道旁的小馆子请大家吃个便饭。
八
大家饭后散去,三辆车,江湖海提出不忙走,他们就挤两辆车离开了。
夜晚,司机陪着江湖海沿着铁道线走,江湖海带着手电,脚下是矿区专用线,通向洞口煤矿这段早已废弃,轨道上长着一丛丛野草,前方跑过一只兔子,另一只兔子没跑,如电的眼睛放射红光,瞪着他俩,对峙片刻,倏忽逃遁,只剩下草叶摇曳。狡兔三窟,它们都有三个家,三套房啊。新中国成立几十年了,当时先生产后生活,生活欠账太多,矿工的居住条件太差,以致后来补不起来。干打垒,是矿区最早的房子;后来是青砖房,砖是柴火窑烧制的;再后来,是红砖房,砖是页岩砖;再后来的房子,外墙是抹了灰的,就看不出砖是青砖或红砖了。若划分房子的代际,已经是第四代了。但四代房子中都住着矿上的人。
走着,走着,江湖海停了下来,他们坐在铁轨上,虽是夏天,屁股下的铁凉沁沁的。江湖海掏出烟给司机递了一支,点燃吸上……
江湖海用手电射向远方,看不见的远方是黑影莽莽的大山,他说洞口煤矿是他的成长福地,也是伤心之地。有职工说江湖海的名字水太多,才淹矿。如果水不淹,矿不垮,矿区的房子都会住满人,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新房子建起来,而矿井关闭,由此掐断了许多人的梦想。当时虽未伤着人,但最终导致矿井被关,而且是他亲手关的,当那一块石头最后封堵在主井口密闭墙上时,他落泪了,在场的人都落泪了。科技不发达,认识能力有限,谁也不想把阴河打通。矿没有了,痛却留着,许多人把这种痛藏在了心里,萧条和不景气野蛮地植入了这片土地。
沉寂下来的矿山,与原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走失了声音。那些沉在梦里的煤矿的声响,想着就让人流泪,叫人不可忘怀。关井造成很多人有怨气,以至遇到灾后重建的事,就难解心结。
江湖海心里想,另行选址是必然的,而且必须先动作起来,才能形成强力导向,把职工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从此自建房也失去了最后一次升值的机会,他们还会成为重建房住户的仇人。江湖海说话时,情绪低沉,喘气很粗,仿佛在哽咽。
两天以后,大型机械开进洞口煤矿,轰轰烈烈,尘土飞扬……有家属来阻工,职工是不敢来的,有单位管着。阻挡者被工作人员劝离,质问他们,我们在这里拆公房,又不是拆你们的房子,为什么要阻碍?他们说,不能修在这里。再质问他们,不修在这里,又能修在哪里?
接着县上和集团均收到洞口矿区的职工家属按着红手印的联名信,强烈要求在大沙湾原址修建,不能在矿部修建,理由是位置偏僻了,若强行要在那里修,他们不要房子。经企业与政府沟通,政府认为企业的做法是正确的,坚决支持,不添杂音,请企业继续做好宣传解释工作,维护好稳定。企业鉴于此情,作出一条补充规定,对不要房子的住户退还诚信金、D级房补助金。当时政府规定,按D级房住户户籍上人口数量确定了三个档次的补助金标准,一至三人是三万八千元,三至五人是四万五千元,六人及以上是五万元,城乡标准一致。
各条线密集开展工作,事件得以平息,大部分住户理解支持,原来签了协议的只有十几户退房子。县上主要领导在重建委大会上高度赞扬嵩山集团,认为企业高度重视,工作扎实,不怕矛盾,效果良好。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三个地点平场,扒楼平场工作由集团下属建筑公司负责,按定额进行结算。但城区高礅坎和洞口煤矿两个点平场时遇到地方上的钉子户,分别是一间驾校办公室和三个私人车库,他们违规占用矿区土地,过去矿上为了维护地方关系,听之任人,占用之人仗着有点社会背景。最终在政府的干预下,强拆了,而且还未遇到任何阻力。
九
平场结束后,就是勘测设计,先初步设计,再施工图设计,然后进入招标与施工环节。
猴山、洞口片区过去是小高层,现在也是小高层,原来建房时曾勘测过,现在按建筑规范重新勘测,估计问题不大。不放心的是城区的高礅坎地块,过去是小高层,现在要修电梯高层,勘测要求等级更高,因为整个县域均属于岩溶地形,一家知名建筑企业在本城区开发一个楼盘时,曾吃过大亏,遇到了溶洞群,致使项目搁浅。若现在城区这个点有问题,又得另行选址,还难以找到更合适的位置。好在天遂人愿,勘测的结果非常理想。
政府出台文件,灾后重建涉及民用建筑这块的房价由政府统一“政策性定价”,房价不按实际造价,矿区农村分别定价,城区企地同价,缺口部分由政府、企业各自兜底。规定矿区每平方米一千八百元,与住户原住房面积相抵后超出部分按每平方米二千三百元;城区每平方米二千五百元,与住户原住房面积相抵后超出部分按每平方米三千三百元。实际上,新建户型面积与大部分住户原房子的面积相当,超面积部分不多。嵩山集团比照政府定价,测算矿区、城区每平米低于实际成本价八百至一千二百元。这是一个受灾民拥护的好政策,但嵩山集团要承担重建这块较大的资金缺口,所以必须想办法堵住缺口,把缺口尽量减小。集团向政府提出,资金缺口摆在明处,矿区的没办法可想,城区的可以做文章,在住房数量上增加门市数量,将底层一二楼作为门市允许向社会销售,充抵政策定价的缺口,即使门市全部实现出售,仍然有四千万缺口。这个只有由企业兜底了,兜不住只有请上级省煤集团公司来兜底了。此意见得到政府认同。
涉及到建设成本的还有个重要渠道和支撑,就是向政府要政策,依法依规,不是凭空乱要政策,只要政策到位,落地的就是真金白银。耿炜组织集团财务、法务、计划、企管等专业部门,研究灾后重建涉及的所有文件,目的是降低企业建设成本,拉出免税降费的所涉的文件名及编号、哪条哪款和项目、额度、比例等详细清单,细到包括能免税费的城市管理费、不动产费用、契税、人防异地费等,还有对住户有利的就是由政府回购原D级房的土地,评估作价后支付给每一住户。这些,外人定会犯迷糊,只有专业人士才理得清。领导站位高、思路清、方向明,才会带出有作为的团队。准备充分后,对接县上开协调会,由县委书记、县长亲自主持,把平时县领导常说的“政府全力支持企业”的话落到实处,惊得县上领导刮目相看,由衷佩服,赞叹企业下功夫之深。并批评县上的人,要向企业好好学学。明确表态该免的免,该不征的不征,除上级明确规定必须上征收的以外,若是县上要征收的先征后返、先征先返、急征急返。
这时猴山、洞口片区住户的老职工向集团提出,希望企业做好事,为两个片区的小高层增设电梯。理直是他们为企业干了一辈子,年纪大了爬不动楼梯,希望考虑加装电梯,而且现在城里的老旧小区也都在安装电梯。
此意见首先在江湖海、耿炜头脑中打架,纠结了一天,遂向班子主张,得到同意,满足了职工加装电梯的愿望,但每平方米要增加成本一百多元,这个缺口要靠加强工程管理来补,向管理要效益。同时,他们向职工讲明白,加装电梯是一次性资金投入,不是负责一辈子,以后的电梯运行费、维修费得由住户自己承担。
职工反馈意见,感谢企业,感谢领导,也知晓自己的责任,以后不会找企业麻烦。
嵩山集团灾后重建从项目规划、用地、设计等一应文件,在政府“规委会”得到一致通过。
方案定了,制定招标文件,采用费率招标,也属于公开招标,降点子5%至10%的可以直接选定施工单位,接下来的重头戏是寻找施工单位,并要求施工单位垫资修建,待工程干到正负零时才开始分步骤支付款项。实体工程量是两亿元多,施工企业没有雄厚实力是不敢接招的。第一轮向央企发出邀约落空,仅设计一项有一家央企应约,对方主动提出免费设计,为灾区人民作奉献,因为整个县域的重建工程基本上都由这家央企接下,也没有能力再接嵩山集团的重建工程。第二轮向省属国企发出邀约,约谈一遍无果。还是外省一家刚进军省南地区的企业有意向,是属于一家外省煤炭集团旗下的建筑企业叫神马集团,闻讯前来洽谈。嵩山集团向对方直言,虽然要求施工方垫资修建,但最终建设资金是可以保证的,给对方详细算了几笔大账,住户的几笔款都在集团的专账上,后期缴款也有保障。这是职工的钱,企业绝不敢挪用一分,既是底线,也是红线,可以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都是干煤炭出身,甲乙双方沟通顺畅,达成共识,待他们上报请示同意后,很快神马集团与嵩山集团签订合同,他们工程队伍的主打力量是重庆巫山片区的人员,有业绩,有实力,能打硬仗。
虽是边设计、边施工、边完善的“三边”工程,特事特办,容缺后补。其最大风险就在于手续不全,经不起规范性检查,还容易造成工程浪费,所以,制度要提前预设好,必须加强规范性管控,最终必须经过竣工验收和竣工决算,才能算工程完成。
为了抢时间进度,许多工作可以交叉平行运行,非常时期应有非常手段。
外部建立统筹协调机制。嵩山集团的灾后重建,任何时候都离不开地方政府的帮助指导,这一点至关重要。平常遇到的麻烦事很可能会推诿扯皮,找不到该找谁去解决,特殊时期必有非常措施。嵩山集团提请政府“一站式服务”,即正常情况下只找一个总牵头部门、一个分管县领导。得到县主要领导赞许,认为这是真干事的架势。县上成立支持配合组,组长由一名常委和副县长担任,成员单位有县委政法委、公安局、经科局、住建局和涉及的两个镇。总牵头部门经科局,一名负责人到现场负责日常协调配合。县委书记提请耿炜建立一个微信工作群,把他、县长、常务副县长和相关政府部门负责人拉进群,工作进度在群里通报,他天天看,县上有关重建文件精神也在群里传达,做到下情上达和上情下达,安全快速推进重建的各项工作。实践证明这个工作机制好,运转效果特别好。遇事有人负责,阻碍有人排除,进度有人跟进,重要事项专题会解决。
对内建立内生动力机制。一是三个建设片区分别由集团相关人员组成,分片负责,奖惩分明,协调推进,按层级汇报集团重建办、现场总负责人江湖海、集团班子分管领导耿炜。二是各片区成立五至七人业主代表组成业主自建委员会,参与并监督整个建设过程。
关于业主自建委员会,方案是耿炜提出来的,开始时招致一片反对声。耿总批评他们站位低、眼光浅,联系群众、服务群众、引导群众和扩大群众的参与和监督,是最有效的群众工作方法。人心是最大的政治,共识是前进的动力。伟人说:“向人民群众宣传我们党的主张,把它变为人民群众自己的主张,并且组织人民群众加以执行。”耿炜讲明目的、意义及要害,化解了大家心中疑虑。群众的事群众办,自己的事自己办。每个片区可以一片一策,只要不违反公平原则,又是群众认可的,集团一概不反对。业主代表由所在片区住户推荐和社区、居委会提名候选人,片区进行选举产生,榜示无异议后确认。代表的权利、责任、工作内容由集团重建委文件制订下发,代表履职时挂工作牌,对施工质量、建材质量,包括施工安全管理等,所涉事项由片区自建委员会书面传递施工方,施工方有异议向重建办反映,若无不同意见就执行。连大家最关心的分房方案,也由自建委员会决定,自建委员会的工作受片区全体住户和集团的监督。规制有度,收放自如。后效果检验,这是个高明、管用,又得民心的办法。神马集团的人说,他们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搞法,佩服集团的耿总厉害,懂管理、懂人心,洞察趋势、洞察全局。但他们也由此深感压力,工程不敢有丝毫马虎,同时也认为对他们优化管理、提高绩效和打造优秀团队有很大帮助。
从6月17日发生地震,到9月底建筑施工进场,前面的抗震救灾、紧急避险、排危加固和主体责任之争和后面的选址、拆迁、平场、地勘、设计整整耗掉三个半月时间,与灾后重建“一年基本完成,两年全部完成,三年整体提升,五年跨越发展”的目标差距较大,建筑施工的各项工序必须环环相扣,把失去的时间抢夺回来。
灾后重建的安居房采用的工艺,矿区两个点是小高层为“滑板+现浇”,城区的这个点是高层为“基桩+现浇”,建真正的抗震房,抗8级地震应该无虑。
修安居房是一道哲学命题,为民爱民,以人民为中心,把百姓的安居安置在各级领导的胸膛上。
熊家沟过渡安置房那边,由于一些B、C级房维修加固已结束,一些住户相继搬回家去住,腾空了部分房间出来,工作人员再反复动员住在D级房的人搬去住,但效果不好,又只搬来了十几户。
十
脚手架立起来,令人兴奋,希望在不停歇的打击声中生长。白天,太阳在脚手架上升降,接受着阳光的检阅;夜晚,月亮静静地以母性之眼看着大地,大地享受着月光的温情抚爱;雨天,工地被动地接受雨水的浇淋……铁的脚手架像一个骨感巨人巍然屹立,施工队伍铁的作风在天地间挥洒汗水和智慧,钢铁与肉体完美结合,真实可感,触手可及。
耿炜不放心老矿区的职工居住安全,组织本集团的建筑专家,带队巡检几个重点区域的危房,落实地方政府关于“严禁D级危房住人,企业承担主体责任”的指示。虽然企业这个“主体”是被强加的,但涉及到矿区职工住宅的安全,不管有没有责任,都该尽职尽责。上车下车,进小区出小区,钻楼栋出楼栋,从意象到具象,从感性到理性,地上的砖头、裸露的钢筋装了一脑子,“不安全”不用说,但究竟不安全达到了哪种程度又说不透彻。一些楼栋的危房里还住着人,被封堵的单元门的出口被人为破坏,有人出入的痕迹,警戒线被扯断,警示牌被踢翻,而张贴在墙上严禁住人的告示牌赫然在目。维修加固的C级房未维修加固之前是观察居住,现在人已回到住所,逐步恢复了矿区生活的烟火气。
在一个巡检现场,耿炜远远地看见刘英带一帮人在那里忙碌,忙把江湖海叫到身边来责问他:刘英身患重病怎么还在上班?是啥情况?你们是怎么关心下属的?
江湖海赶忙解释:组织的关心,她心意领了,刘英住了几天院,看病情平稳就出来了,她就是那个性子,我们安排人分摊了她的工作,她始终不放心,后来要化疗,她化疗完了,立马又回来上班,我批评了她几次,我们书记也找她谈了几次,她硬是不听,她说躺在医院就是个病人,一上班就忘记自己是个病人了,对康复有好处,病可能会好得快些。我江湖海莫得法子,只能由着她性子,只能叮嘱她,少干点,莫累倒了。
耿炜掏出手机给刘英打电话,批评刘英怎么不听招呼,刘英她说她感谢领导的关心,自己身体自己清楚,没大问题,也会小心注意的,请领导放心。
大家披一身灰尘,在后勤总公司找一间会议室坐了下来,对几个问题深入进行探讨,做到了然于胸。这些棘手的问题怎么解决,耿炜请大家讲真心话,捞干货,不要为撇清自己的责任,尽说些场面上的话。
第一,什么是危房?专家们的意见,只要不按建筑规范修的都是危房,跟来不来地震没有太大关系。但是,房子只要是认真修的,是不容易整栋楼塌的,即使要塌若有根钢筋扯起都一时垮不下来。判断危房的危害程度,主要看主体结构有没有问题,地基是否下沉,桥柱是否断裂,墙体开裂的长度深度,等等。不要被外墙掉皮、瓷砖脱落和样子垮兮兮的表象所迷惑。也不是说,D级房必须拆除,只不过维修加固的成本要高些而已。现在矿区的D级房不属于维修加固范围,仅保留震后现状,住在里边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要突然整体垮下来,是不容易发生的。耿总说:听了大家意见,我心里有底了。
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全部从D级房中搬出来?大家讨论结果,说没有。只要思想不通,把人请出来,他们又会偷偷回去。办法也有,不见得有效果。一是打围、封堵,这算硬的一手,让他们不容易进去。二是软的一手,请居委会的人和一些有威望的老同志上门劝说,过渡安置房有空房,让他们搬去住。这样做,多多少少会有些效果。
这之后,地方乡镇也配合集团一起上门做工作,但收效甚微。最后大家只有妥协,约定上级领导来检查时,住户要做到家中无人,若有人,也不要在门窗口露头,更不能伸出头去看热闹。
十一
当年底,爆发“新冠”疫情。建筑工地在疫情未波及前,按惯例已放假过年,要放至过了元宵节以后才收假,工地几乎停工一个月,只留下看守人员。由于没有施工任务,关注震后全体老百姓过好春节就成了一件大事。
耿炜一行下矿区去。
耿炜从危楼里一个房间将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背出来,开初老人不干,他对她说:老人家,我的年龄就你儿子一般的年龄,你儿子背你出去你不会反对吧!我还是局长,你老人家的安全我要负责,局长背你出去,你的面子很大喔。
耿炜边说边笑边行动,老人家也不再抗拒,笑嘻嘻就让他背了出去。
矿区的老人,对集团领导不称老总,称某局长,认为局长才是大官,因为是矿务局改制而成的集团公司。现在遍地都是“总”,“总”过去“总”过来,胖瘦分不清,大小辨不明。
然后,耿炜吩咐身边的人,要将老人的生活物品带上,送到过渡安置房去住,并想法告诉她的子女要关心老人的生活,不能把老人放在一边不管。
耿总此举有示范的意义。他希望大家,要想尽一切办法,尽量让里边的人离开危房。
省市暗访组发现D级危房中还住着人,对县上问责。县上分工,城区和农村由县政府负责,矿区由嵩山集团负责,目的就是要让人从危房出来,不能住人。
集团的任务落到耿炜和江湖海头上,怎么让人出来,行动是用嘴还是用手?
用手就是强行把人拉出来,凭什么,既无资格也无能力,人即使被拉出去了,你前脚走别人后脚又会回来。另外更恼火的问题,若人出来了怎么得了,你能往哪里安置,撵到大街上,让百姓闹事,堵政府大门?政府为了以防“万一”,只管下命令,根本不管你这“一万”怎么安置。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思来想去,最可行的办法是用嘴,表示在行动,对上对下都有交待,但不能保证效果。白天退管委、居居会把人安排下去入户劝说,晚上十一点集团安排几辆车分赴几个居住片区用手持电喇叭喊,劝他们投亲靠友别住危房,喊几遍就撤退,深夜不扰民。天天如此,预计坚持到过了大年后。
政府知道了嵩山集团的做法,有点消极应付。保证群众离开危房过一个平安祥和的春节之重责,看来这个“万一”还是不保。靠企业的力量去做是指望不到了,于是成立有执法资格的特别执法队,任务是断水断电断气,初试锋芒就狼狈不堪,铩羽而归。各执法队纷纷被群众拿棍捧、刀具、铲子、勺子、扫帚这些武器赶出小区大门,群众说:你们断水断电断气,把我们搞断气,搞到我们莫法生活,我们也要把你们搞断气。看来这个做法确实行不通,不想好群众的安置退路,不得到群众认可,就盲目硬来,就会把群众惹冒火,若真把火点起来了,一定不好收场。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矿工对他们说:自打我住进来,这房子就是这个样子,这次发生6级地震,还有几百次余震,都没震垮,就是外墙掉了几块砖,墙上有点小裂缝,里边都没有实质性变化,我们坚决不搬。你们认为危险,是你们给自己的官帽上保险,也不怪你们,你们在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好意我们心领了,请你们以后别来执法了。若再来,就打你们这些龟儿子!
一次,江湖海带队下去,有人笑着问他们:你们是不是来断水断电断气的?你们来执法,我就要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用刀砍你们。
玩笑也是有杀伤力的。江湖海也笑着回答,不是的。
实际上,根本的办法是企地各自建设的灾后安居房要保证建设进度,早日建好,让住危房的群众早日搬家。即使剩下不走的就很少了,更有办法解决,比如政府的公租房、廉租房等。
大年十五后,施工人员该返回工地了,主要骨干人员在三峡地区,由于跨省防疫制度不一样,人员一时进不来,分别拒绝疫区来的人员。神马集团本片区的负责人李总十分着急,积极采取一些补救措施,把一些技术性不强的工作先干起来,先在本地招用人员,集团下属建筑公司也抽调技术骨干支援,每天对进入工地的人员登记信息,用额温枪量体温,遵守防疫制度。其后一个月,经层层向上反映,省际之间衔接,才互认结果,允许人员有序流动。施工中合理调配工序,减少互相影响,把前边影响的工期抢回来。为了减少不可意料的麻烦,施工方规定除本市以外的人员,在疫情期间流动不能出市,说白了就是外地人员不能与家人团聚。特殊时段进行封闭式施工管理,人员进出,工地到住处两点一线。三个工地都有自己的伙食团,外边所有餐饮店都概不营业,人们在一只口罩下压得惶惶不安,但工期明摆在那里,耽误不起。耿炜、江湖海下工地时,中午饭也只能吃糕点、泡方便面,三个片区的工作小组也不允许到施工单位就餐作为纪律规定,他们的中餐也只能吃糕点、泡方便面。特殊时期,大家都各自克服困难,一切为了灾后重建。
灾后重建的特殊性,不同于日常建筑施工,施工方神马集团采用“数字化施工”,管理提级,科技助阵。通过数字建模方式,搭建虚拟建筑模型,按照建筑物理形态构建出材料指标及材料之间的逻辑关系,进而形成施工数据库。不同的工序能够同时施工,节约成本,缩短工期。将楼层施工中测量放线、支模架搭设、模板敷设、钢筋绑扎等工序计划细化到七天,对施工班组进行计划交底后,按人头进行严格考核。进行“数字化施工”效果不错,晴天时五天长出一层楼,雨天时六七天长出一层楼,压缩时间已达极限,交出了创新管理的最佳答卷。
十二
一座大山,就是矿工们最大的石头房子,井下掘进巷道、采煤工作面就类似于地面的厂房车间,这些开掘出来的空间,就是土石层层包裹的石头房子,一天二十四小时,三分之一多的时间矿工们都在里边度过。而井下的石头房子不仅仅是矿工的生存之地,其背后却是一家人的衣食所在。在井下工作面也要不断搬家,采完一块面又搬去另外一块面,从东到西,从浅入深,直至一层层煤一个个区域的煤采完,直至整个矿井的煤采完,都是这石头大房子对大家的庇护。
灾后重建,必须阳光重建,清廉重建。
有人向集团纪委实名举报“江湖海以权谋私,为石运来违规分房。”纪委研究作为一般案件查处。先接触石运来,石运来只签了将政府补助款三万八千元转为购房款的协议,没再缴其他钱,他说徒弟江湖海说的钱已够了,可为他两口分一套小户型住房。再查集团灾后重建专户专账,从诚信金和以后的缴款一分不差。纪委的人一查心里就有谱了,最后找江湖海谈话。江湖海坦然面对,说这些钱是他替师傅缴的,本来是想保密的,不想让师傅本人知道,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下看来要曝光了,还担心师傅要骂他。
石运来纳闷纪委咋要找他,想来是不是购安居房自己缴的钱有问题,于是详细问了其他购了安居房的人,知道又缴了钱的事,他盲目相信了江湖海的话。问题出在徒弟身上,因为是他在管安居房建设的事。
一天,石运来拄着拐杖怒气冲冲来找江湖海,把他堵在办公室。石运来边说边举起拐杖要敲江湖海的头,说:你个兔崽子逞能,你钱多噻,你咋不去捐给孤儿院,我有积蓄,我的钱我自己缴,不用你替我缴!今天我把钱带来了,你若不收,我就没你这个徒弟,以后永远不准踏进我家的门槛。
面对倔脾气上来的石运来,江湖海只能陪笑、顺从、接受,多说无益。石运来出门时,拍了拍江湖海的肩头,说了一句:你小子有良心。
石运来回到干打垒房住处,骂了两天大街,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吃了饭莫㞗事,乱㞗告,告我的好徒弟,那么好的干部哪里去找?有种的就给老子站出来。
作为实名举报,纪委要为举报人严格保密,还要把案件情况回复举报人。江湖海不知道告他的是谁,更不会去打听。一天下午,江湖海在工地上时,有一个老妇红着脸来找江湖海,说是他老公告的,不好意思向江总承认告错了,她来代替老公当面对江总说声对不起。江湖海笑着对他说:没事,没事,不存在对不起,都是一个矿的熟人,你们也不要背思想包袱。
说与不说不一样,说出来了,心里没负担,没阴影。老妇如释重负。
十三
三处的安居房,水泥钢筋一天天变成了房子,变高变大变美,成为人们喜欢的样子,成天有无所事事的老年人来观看,看他们以后要居住的房子。
说起三个建设中的小区命名,还是耿炜的杰作,能看出他的所思所愿。洞口矿区、猴山矿区和城区三个灾后重建点,分别取名嵩山安康、嵩山安宁和嵩山安居,意思都是康宁安居,这是煤矿人的愿景。三个小区完建,就标明嵩山矿区民生重建这块任务基本完成。
三个片区的建设紧赶慢赶,几乎要同时封顶,这是一个重要节点。封顶大吉,值得祝贺。一般情况下,所有建筑企业都会因房屋封顶举行庆祝仪式,就像农村修房要“上梁”一样。新居鼎定,福地人杰。
这时,集团社管委、居委会和三个片区的自建委员会代表找到耿总汇报群众意愿,说了两件事:一是封顶大吉的仪式典礼要求举行,仪式不能因为反形式主义给反掉了。二是要搞一台节目庆祝,热热闹闹一场。有两层意思,一为庆祝三个点都封顶大吉,二为企业一直在管起的社区、退休职工管理和供水、供电、供气和物业管理等社会职能按中央要求整体移交当地政府管理,彻底与企业脱钩,广大职工家属有情结,要表达一下他们这么多年对集团的感情,而且不花什么钱,节目也不愁,有各种老年协会,学生放了暑假,有学唱歌的跳舞的,他们都愿意义务献艺,为矿区服务。耿炜对他们表态, 两件事要研究答复,第一件事好说,第二件事有点难,还在疫情防控期间。
D级户翘首期盼的封顶吉日马上就要到了。建设方神马集团特别高兴,是进军外省的一个重要成果,一个两亿多的项目,而且是地震灾后重建的建功工程。
封顶大吉在锣鼓队表演中拉开序幕,三十个身穿民俗服装的队员们,快乐腾跃,鼓声阵阵,鼓舞人心,表演完了后就站立于台子左侧处。每一个仪式完毕,就响起一阵锣鼓声。
三个点的封顶典礼仪式主角都不变,腰鼓队到场祝贺,邀请县政府领导和总协调部门、嵩山集团、施工方、监理方的领导到场讲话。
8月6日,洞口矿D级户蓉山安康小区封顶吉日。但美中不足的是有个老工人来闹事,他是当时退房者之一,现在看到新房修得漂亮,很是懊悔,必须来闹一闹才解气。最后,老工人悻悻离去。
8月7日,是嵩山安宁小区的封顶吉日,可以让所在猴山片区的人高兴多日。仪式刚结束时,有几个年龄不等的人高高兴兴拎着鞭炮来放,他们说自己要住的新房要修起了,必须庆贺一下,他们的举动,也让在场的人着实兴奋了一盘,添乐添喜添福。看他们快乐地放过鞭炮,诧异的是其中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哭,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高兴得流泪。事后了解到,她是矿二代,父辈们随一声令下从大东北来到嵩山矿务局,父母因病去世,丈夫病退,也是因为长年井下工作落下的毛病,自己家长期住筒子楼,早就想买新房了,但钱凑不够,若不是这次地震后重建,根本别想买新房,安居房是小高层还有电梯,不担心老了后爬不动楼梯。她说:我们D级房有两笔补助,一是生活补助款,二是房屋补助款,自己再加点钱,就能买上这新房,感恩政府,感恩集团!
8月8日,高礅坎嵩山安居小区的封顶吉日。这是城里分散受损的危房而集中修建的重建房,这个是高层建筑,体量较大,能容纳的住户多,所以来的政府领导、企业领导和群众都多,大家心里的高兴都写在了脸上,藏不住,逢人都是开口笑,一脸花开。
客观上讲,这次地震来袭,让矿区的老房子更加破烂,似披上了一层霜雪,但让不能住人的危房有了新的选择、新的希望,叫做借壳重生,人们能住上新家。
十四
8月10日,嵩山矿区要演一台精心准备的节目。
唱戏要搭台子,半天就搭好了。地点借用县一个运动场,只负责电费,双方抄了电表底度。舞台,充分借鉴了流动性演出团队的经验,借用施工方两辆大型工程车对接起来,把厢板放下来,铺上一层厚帆布,两端立起木杆子,顶端拉起绳子,绳子挂上幕布,就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舞台了。音响设备是工会的。演职人员是义演性质,积极性很高。观众自带塑料凳,不带凳的就站在旁边或后边观看,不挡到人就行。疫情期间,因为是室外空旷地带,要求保持距离,佩戴口罩。
一台叫《我爱我家》的文艺晚会如期举行,在热热闹闹的秧歌舞《好日子》中拉开序幕。这台节目有健身操、合唱、独唱、时装秀、二胡独奏、三句半、诗朗诵、舞蹈等节目。
三句半是根据灾后重建工作情况编的。退休职工家属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咱们工人有力量》。令人想不到的是先进人物刘英还上台表演了一个独唱《颂歌献给党》。最后一个诗朗诵节目把活动推高潮,朗诵的著名作家文峻的长诗《脊梁》。长诗纵橫捭阖,直撞人心,人们的掌声中裹挟热泪,让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矿区演出,相当于吹响了集结号,平时不常见面的人就会邀约散场后下馆子喝酒。集团社管委、居委会几个头头更是高兴,邀请耿炜、江湖海晚上吃烧烤喝夜啤酒。
喝酒进行中,耿炜和江湖海肯定了社管委、居委会平时的工作,也赞扬了这台节目编排得好,有水平,表达了广大职工家属爱国爱企的情怀。
耿炜、江湖海二人边喝边聊,很是投机。
耿炜说:“江湖海,我不怕你水多,我火多,一把火要把你烧疼,烧得跳,然后把你肉炖烂,当汤喝了。”既有开玩笑的成分,也有体恤下属关怀的情意在里边。
江湖海回怼:“你别把我逼急了,你火是多,你这把火可以把我烧沸腾,翻江倒海不得了,但水扑出来,会把你这把火浇灭,水烧干了,肉也烧煳了,锅烧烂了,最后冒出一股黑烟。”彼此打了个平手。
常言道:水火不容。人因性格不同,肯定他俩为工作有时也要干仗,虽为上下级,但凝结了战友之间牢不可破的一种情谊,是相互的给力、依赖和信任。
江湖海望着他们班子的党委书记萧光亮说:“萧书记你说,我说得怎么样?你看耿总无话可说了。”
萧光亮也顺着递过来的话梯子,登台唱戏,慷慨激昂地说:“我不出场则罢,一出场就天降瑞祥之云,逢凶化吉,消灾免难,不管是火猛的耿总,还是水多的江总,都让你们人生通达,各得其所,各有所成,皆大欢喜!”
大家见之鼓掌起哄,都说:“好!”。
准备离席时,进来几个年轻人,有个青年矿工江湖海认识,已准备结婚,在等待用安居房作婚房,不准他走,还要和江湖海喝酒。江湖海说:我们当领导辛苦是应该的,就是要给你们搭建一个安安全全的窝,让你们住上安居房,可以安心生活,安稳睡觉,从床上滚到地下都没事,能够抗8级地震。
十五
新家园在成长中美丽。
由于洞口矿区的嵩山安康、猴山矿区的嵩山安宁两小区要先期交付使用,场地腾出来后,地面铺装之际,绿化美化问题就摆在了面前,为了减少建设成本,树木有现成的,或许这是岁月预设的、馈赠的,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几十年了,原早稀拉拉的小树,经由阳光雨露哺育,以及人们的笑声、欢呼声甚至吵架声的抚慰与浸淫,还有这些树们暗自积攒的心劲,在老小区里长成参天大树,挤挤靠靠,摩肩接踵,互不相让,个别地方的堡坎被树破坏,行道过路受阻,每年还被迫挖掉一些树,锯掉一些树干。从老小区挖树,老住户支持,保留他们特别在意的树,以及维持绿化现状的合理性,其余的都可以挖走。树种有银杏、黄葛、梧桐、桂花、榉木、广玉兰、红叶石楠等,是挺不错的树种,请专业绿化公司为它们安新家,这些树几十年与职工家属相伴,搬新家后仍然与职工家属依偎。以后住新小区的职工家属知道,这些树像他们一样都是旧小区过来的,彼此都是熟人,认识面相,闻惯了气味。
树有灵,人有情。树年代久了,就会有神明,挖树的工人面对大树十分虔诚,要点一炷香,两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毕后才动工挖掘,为大树断根、起窝、搬运,去安新家。之后不久,城里高礅坎的嵩山安居小区的场地绿化,也要从旧小区请树们过去住新家。这些树在移栽前,要对每一树向阳的枝条绑扎一个记号,移栽后作记号那方也一定要向阳。而一些威风凛凛高大的香樟树却移栽不了,只能一直安心待在老小区,陪着老房老人叙老情。过去烟薰火燎的职工居住小区,藏着绵长的矿情乡愁。
在后来分房选房阶段,过去是很棘手很复杂很难处理的事情,在业主自建委员会的主持下平稳顺利推进,感念耿炜的先见之明。想事做事从老百姓角度去办,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嵩山安康、嵩山安宁两个小区装修完成后职工将陆续入住,每搬进一户就会响起一阵鞭炮声,像是在宣扬他们的自豪和骄傲。
而城区蓉山安居小区相比时间要滞后一些,场地绿化完成,沾着矿区泥士移栽于此的树木已经各就各位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虽然被剃成了光头,形象不够丰满,暂时精气神差一点,但并不影响树们融入城市生活的向往。
突然得到消息,上级决定耿炜调离嵩山集团,去到省煤集团一个地面单位当党委书记。耿炜前两年是从另外一个条件好的集团调过来的,五十多岁的人了,他这一调动,可能就是彻底离开煤矿了,不再直接与煤矿打交道了。
耿炜离开前,特意要了一辆车,把嵩山矿区完整地跑了一遍,坐在副驾位上,老房子、烂房子、新房子迎面撞来又转身跑掉,在他头脑里狼奔豕突,全是看得见想得到的过往……晚上他又去了跑了一趟,白天不知道的,夜晚会告诉你,白天看不见的,夜里能够看见,白天矿区的破烂景象已隐去天边,被黑幕遮蔽,夜只把美好的一面和想象的空间呈现给你。
一路的灯火流动——矿区的灯火、城市的灯火,充斥他的眼眶,仿佛满溢了出来,这时司机放着车载歌曲,正好是雷佳的《人世间》:“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我们啊像种子一样,一生向阳,在这片土壤,随万物生长。”听着听着,他的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首发于《阳光》2025年第6期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