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居住小区的背后小街巷散步,在一个休闲广场一角,发现有两名妇女在晒新稻谷。稻谷铺在地上,躺成一张金黄色的毯子。稻香穿过田野,飘过城市上空,扑面而至。在城里晒谷,这件乡村农事的出现纯属偶然。眼下的“这支小股部队”出其不意地“攻占”了我们的城市,其实它是以一种独有的方式在为我们提醒幸福。现在我们经常吃米,不再稀罕,但许多人不知道或忘记了“米”是怎么来的。
此时,正是上午,烈日当头,行道树的枝叶耷拉着脑袋,鸟儿在树枝间躲阴。
我随口问两个妇女:“你们这稻谷是哪里买的?”
他们说:“是岳池县买的。”
我说:“买谷子多麻烦哟。去商场买米多方便。你们囤粮不仅占地头,还得找东西装。食用时,还要去找专门打米的地方。”
他们说:“不碍事。这个米吃起不一样,家乡的米好吃!”
他们这哪是在吃米,是在吃一种乡愁,吃一种念想。
岳池出大米,有“千年银岳池”之称。因为大米是白的,像银子一样白,所以叫银岳池。从广安城区驾车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岳池的稻田,此时大型收割机正在田间忙碌。岳池号称川东粮仓,它四方有好水,境内有嘉陵江和渠江干流,还有若干支流,“银岳池”得益于水的滋养。
大米,是人们的主食。可靠的粮食,在默默地守卫着我们饭碗的吉祥。
我是一个异乡人。十七岁就离开了故乡,行走于各地。我的故乡在四川盆地中部偏西北的丘陵地带,离我现在居住的广安有四五百里远。那是一个小平原似的可爱的大河坝——萧家河坝。有一大坝稻田,五六百亩之阔,大坝外终年流淌着一条河。以前的农耕旧事,在我未成年的记忆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故乡种植水稻,先是犁田、耙田、平田。之后泡种、散种、育苗、首次移栽、二次移栽、除草、施肥、杀虫、打谷、晒谷、车谷、打米、车米等,其间有无数的心血、汗水和期盼。
从三月初开始播种育苗,然后进行首次移栽,把小秧苗栽插到秧母田,秧母田就是小秧苗的摇篮,一厢厢栽插完毕后,再盖上塑料薄膜,像把这些婴儿放进了保育箱,生长到一定程度,就把塑料薄膜揭掉,让它们放开手脚开枝散叶。到五月上旬,又进行二次移栽,栽到水田里,从此不再搬家,直至收割。这时,把秧母田的秧苗挖出来挑至田埂上,装进秧盆里,另一只秧盆装着稀泥状的粪土,平时秧盆是儿童洗澡用的。栽插时,从秧盆里手抓一束秧苗,再在另一只秧盆里巴一坨粪土,用力摁进水田的泥里,依照绳子拉出的线位立正,众多的绳子像大地的五线谱,随着劳动的延伸,五线谱弹奏出的诗意展演在一派黄汤汤的水面上。一块田栽完了,一坝田栽插了,就连成了一片海。之后,待绿色占领稻田水面,就开始除草、施肥、杀虫,进入田间管理模式。
不知何时,秧鸡已悄然入驻稻田,突然一天在绿丛中发出叫声,人们才知道秧鸡来了。秧鸡的叫声很特别,飘忽在秧田上空。秧鸡飞翔时,擦着稻秧飞,它翅膀扇起的风能让秧子摇动,像一头鲸犁开绿色波浪,从这块田飞向另一块田。它的飞翔,让一大坝稻田更生动了。秧鸡吃稻田里的蝗虫、蛾子,以及小鱼小虾等。
当水稻进入分蘖期时,这是能否高产的关键期,在水稻达到预计分蘖数量时要果断排水晒田,控制无效分蘖的产生,保苗、壮苗,确保以后的收成。读初中放农忙假时,我曾参与过大人们的薅秧行动,我充能干把裤腿高高挽起来薅,不像大人们拖起长裤在薅,长有细刺的稻叶划伤了我的小腿,歇下来时火辣火烧,又痒又痛,现在仍记忆犹新。
稻子渐渐成熟了,沉甸甸的稻穗羞涩地低下头。收割前,稻田要提前几天放水,干田、晒田。这时,全队人要把拌桶、挡席准备好,几台手动打谷机也要检修好。家家在月下磨镰刀,让所有的镰刀锋利无比。收割时要看云识天气,抓紧抢收。当时打谷采用两种方法,一是徒手打谷法,这是主要方法,老祖宗传下来的。用拌桶,纯靠力气,各个拌桶之间互相竞争,不甘落后。打谷是最累的活,拌桶摔打稻束的声响,擂鼓似的,此起彼伏。二是手摇式打谷法,八十年代手摇式打谷机是比较先进的了,轱辘在人们手中摇得飞快地转动,稻粒飞扬,落进拌桶。人们在打谷过程中,还能捉到稻田里的秧鸡,抓到稻田低洼凼的鲶鱼、鲤鱼、甲鱼,以及黄鳝、黄辣丁,这是劳动生活中捕获到的几朵甜蜜浪花。一担担稻谷堆在坝场上进行自然晾晒,用耙子摊开,两三日就干透了。晒粮有时会遇阵雨,人们会自觉加入抢粮入库的队伍。谷子晒干了,就要按人头和工分分配给各家各户,剩余的才在保管室入仓保管。而分配到各家的稻谷,被装进柜子或粮仓储存。此时,家家都会很奢侈地煮大米干饭,饱餐几顿,香进梦乡。
四十年后,当我回到故乡,内心里有了某种失落。因为各种原因,河坝里已多年不种水稻了。返乡创业的大学生和专业种植大户青睐了这片土地,建起了葡萄种植基地和生态农业产业园。我想,以后萧家河坝会不会又大面积种植水稻,再现稻香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