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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习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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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蓥山的风

40多年前,我到绿水洞煤矿参工时,还不满18岁,迎接我的是一阵凛冽的寒风。

绿水洞煤矿位于现在的四川省华蓥市天池镇,风是这里的“特产”,闻名遐迩。天池镇地处一个近乎封闭的盆地,四周高山环绕,状如一口大锅。这口“锅”有两处缺口——上缺口在老屋嘴,下缺口在伍家坳,风便从这两处缺口进出,或来势汹汹,或扬长而去。“锅底”是一片湖泊,名为天池湖,宛如一个摊在锅底的蛋黄,倚于伍家坳一侧。大风刮过“蛋黄”时,浪高三尺,舟鸟绝迹;扫过山野时,呜咽作响,树木折腰……

1982年1月,正值严冬,我们这批新工人培训结束,我被分到采煤队。下井前,更衣时寒风刺骨,冷得人直打哆嗦。我们身子骤然缩紧一圈,唯恐热气散去。自然风从井口吸入,如一条无形的巨蟒一头扎进地心。新鲜风流穿过密如蛛网的巷道与工作面,拂一拂大山的“五脏六腑”,捎带走各种有毒有害气体,最后从山顶的风井蹿出,消散于空气之中。天天如此,从不懈怠。我们上班是顺风而入,下班是逆风而出。

上班的路有两条。一条从井下走。首先在+528米的井口搭乘“小火车”,然后转乘两级斜坡人车抵达上水平,再换乘空矿车前行。随后徒步攀爬斜坡,穿过纵横交错的大小巷道,最终抵达采煤工作面。另一条从地面走。从+528米井口出发,乘坐载人货车,车子喘着粗气在盘山公路上爬行。车厢内拴着几条粗麻绳,供人抓握以稳住身体。载人货车仅能抵达+790米车场。之后,矿工们扛着工具徒步登山,中途歇息数次,直至+990米井口。推开风门入井,七弯八拐,到达工作面。我们常因错过井下人车或地面班车,只得全程步行上山。途中若遇拖拉机或货车,便搭顺风车——彼时山上小煤窑星罗棋布,这些车辆多是去+990米的小煤窑拉运煤炭的。

几个水平的主平硐,+990米井口风势最猛,过风门听得见“呼呼”声响,身上的衣服被吹得噼啪作响。山顶海拔逾千米,此井口又属矿井总回风井,故风势最猛,风门承受的风力极大。风门是巷道风流的“闸门”,引导风流按既定路线行进,恰似水阀调控水流。可以说,风门是矿井的命门,亦是矿工的生命守护门。风门打开后,必须立即关上。+990米井口的第一道风门,需四人合力才可推开。穿过一段巷道后,我们再推下一道风门……如此反复,方能进入采区巷道。后面的风门较轻,一人即可推开,但过程依旧繁复,直至最终抵达采煤工作面。

工作面有些像地面的会议室,但里面不是一排排座椅,而是一根根站立的支柱。它们撑起顶板,值守这个空间的安全,不让人活动范围内的顶板塌下来,为矿工辟出方寸安全之地。采煤队的各项工作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不能脱节,各班组环环相扣:放炮班钻孔装药;瓦检班监测瓦斯;回柱班回收支柱;采煤班挥锹攉煤,将爆破后崩落的煤炭铲入电溜子。煤攉完,还要用推溜器移电溜子以抵近煤壁,然后用升柱器升支柱、架顶梁,完成支护后才能下班……

日复一日,若干矿工上班下班、入井出井。掘进、采煤、运输,深埋地下的乌金被矿工开采出来,运往祖国需要的地方,奉献热能,点亮万家灯火。

入职四个月后的五四青年节,我被选拔为采区材料员,告别了采煤队。当采煤工的时间虽然短,但给我留下了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

材料员以地面工作为主,相比采煤工,劳动强度大为降低,仅因急需送材料、配件时才下井。

这时,为锤炼意志,我开始晨跑。每日凌晨五点起床,从岭安山单身职工宿舍出发,沿公路奔向老屋嘴。那是一段很长的坡道。奔跑中,霞光洒满我一身,往返十余公里,耗时一个多小时。冬日寒风如刀,割面刺骨。至垭口处,风势逼得人难以呼吸,只得侧着脸奔跑……我如此坚持了一年有余。

两年后,该采煤区撤销,我被调至矿机采办公室。此前我在采区当材料员时,自学了机械制图,这或许是我被选中的缘由之一。此时的煤矿,正逐步告别炮采与掩护支架开采,迈入高档普采时代,走上机械化道路,又不断向信息化、自动化迈进,步步向前,迎风而立。

1984年,我参加“公选”,进入矿机关。一年后,我考入成都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后,我回到绿水洞煤矿,从党委秘书干起,一步步向上攀登。

仅十余年时间,绿水洞煤矿平缓的煤层很快采尽,余下的多是大倾角煤层和急倾斜煤层。在这些工作面,人难以直立行走,大型机械攀爬陡坡更是艰难。煤矿一面坚持传统生产,维系矿井生存;一面开辟新路,引入波兰综采设备。然而,3年试采,综采设备仅出煤3万余吨,成效甚至不及炮采。失败的原因,主要是这设备“水土不服”,不适应井下的复杂条件。退无可退,被“逼”上“绝路”。绿水洞煤矿所属的华蓥山矿务局外联科研院校,内部整合机械制造厂、生产矿井与试采连队,进行联合攻关。若败,华蓥山的大风必将吹垮这座矿井。又是3年,日夜鏖战,1999年底,项目宣告成功,不仅解决了华蓥山一带煤矿的大倾角到极倾斜煤层综合机械化采煤瓶颈,也破解了世界采煤史上的难题。该项目先后斩获四川省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至此,绿水洞煤矿以现代化矿井的姿态逆风而上,成为一道亮丽风景线。

2005年9月,我调离绿水洞煤矿。回首往昔,从普通工人到大学生,从一般管理员到高层管理者,我与企业风雨同舟,度过了全国煤炭行业的“寒冬期”,遭遇改革阵痛,迎接蜕变新生,将自己17岁到41岁这段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这片热土。

离别那日,华蓥山以一阵和风相送,我踏上了新的征程。

(首发于《中国煤炭报》2025年9月23日《太阳石》副刊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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