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阳光唤醒的矿山,是我一生逐梦的地方。
1982年1月,高中毕业后,我从农村来到华蓥山矿务局绿水洞煤矿工作,被分配到采煤一队当采煤工。当时的采煤工艺是长壁炮采,采煤工要学会攉煤、推溜、支柱、架料等技能。攉煤,煤壁放炮后,先把矸石拣出来,再把煤攉进电溜子里。推溜,煤攉完后,大家一齐操作几台液压推溜器,把溜子抵近煤帮。支柱,在这里是动词,就是“支柱子”。那时用的是金属摩擦支柱,每排支柱必须打成一条直线,不是为了好看,而是因受力的需要。架料,主要指架木垛,把圆木或方木架成“井”字形,一个工作面要架几个木垛。支柱和架料,其作用是为工作面“顶天立地”。井下的“天”,就是顶板。煤矿以外的人对“顶板垮塌”没有概念,要说“塌方”才懂。
师带徒是煤矿的传统,彼时一个老工人要带五六个徒弟。师傅的主要职责,一是带头消除现场安全隐患,通过观岩体和听声音,敲帮问顶、叼虚过烂,把顶上、帮上可能要垮落的矸石、煤炭用长钎或钉锤撬下来、啄下来;二是动作示范,为徒弟传授技艺;三是及时发现和纠正徒弟的不规范操作、不安全行为。我的师傅叫谢德先,不到三十岁,皮肤白皙,留着披肩长发,已有十年采煤工龄。他是从一座诞生于抗战时期的老矿——嘉阳煤矿调过来支援华蓥山建设的。师傅上班时穿一件旧长棉袄,矿灯盒子不时泄漏的硫酸已把棉袄咬得遍是洞眼,黑布开花,绽出了白絮,但白絮还没有完全被煤染黑。在井下时,他在前边走,像老红军带领我们“过草地”。师傅干活是一把好手。他脱掉棉袄,挂在支柱锁把上,挥汗如雨地干过不停。榜样就在眼前,让你心生敬意,又激发动力。下班前,师傅会把浮煤完完全全地铲进溜子里,方便运走。师傅说,煤炭像粮食一样,浪费可耻。过去嘉阳煤矿是薄煤层,仅五十厘米厚,采煤异常艰辛。因此,他们格外珍惜煤炭,连底板上的粉煤都得用扫帚清理干净,不丢一粒煤。
我们队是新开的工作面,已推进了几十米。虽然顶板像天花板一样光滑平整,支护区和采空区的顶板完好无损,但危险已悄悄降临,而我们全然不觉。采空区若能及时垮塌,就是在为顶板泄压。煤矿人都知道,若顶板大面积不垮塌,必须进行强制放顶,把压力释放出来才安全。孰料,那次工作面来大压提前了。
我来到采煤一队第二个月的一天,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像落地雷炸响四周,钢铁的吱嘎声和岩石的崩裂声交织,顶板整体下塌了。瞬间,我有一种即将被活埋的恐惧。原来两米多高的空间压至不足一米,崩出来的煤灰把我紧紧裹住……黑暗中,我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猛拽过去,按在一处角落。十几分钟后,声响渐息,偶有矸石掉落声清脆响起。这时才有人声传来,灯光晃动,而我仍不停地颤抖。头脑清醒后,我才明白: 我们身处工作面中部,刚才来大压时,跑是跑不赢的,应该选择就近躲避。当时处于上下出口的人都慌乱往外冲,有的人头碰破,有的人腿跌伤。我也下意识想跑,但矿灯绳挂在了支柱的锁把上。矿灯绳一头束在藤帽上,一头连在腰带上,慌乱中我不知道将其取下,身子盲目地往前蹿。几米开外的师傅见状,冲了过来,一下子把藤帽上拴灯绳的带子扯断,把我摁在木垛旁。事后师傅告诉我,遇到顶板垮塌时,头脑要清醒,乱跑更危险。木垛是最安全的,不管垮塌多少,来多大的压,它始终会留有一定空间,躲在木垛边,生存的机会更大。师傅遇事时的那份冷静沉着,是在老矿工作历练出来的,这很好地诠释了“钢铁是这样炼成的”。
从那以后,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胆量”——不是每个人都天生无畏,胆子是吓大的,破了胆才更有胆,经历过危险才不怕危险。这个过程,叫成长。当年五月,我被选拔为采煤区的材料员,调离采煤一线。我当采煤工的时间仅四个月,却仿佛经历了一生一世。工作变动后,我与师傅的接触就少了。采区材料库房设在井口附近,偶尔碰面时,我们就互相打个招呼,他从不进门打扰。遇到师傅休息的星期日,他便通知我们这些徒弟到他家里吃饭。他是双职工家庭,我们一去就玩一整天。师傅的厨艺特别好,即便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得花样百出。记得有一次,我们去附近农家借用石磨推豆腐,大家轮换推动磨子,乳白色的豆汁流下来,接到盆里,然后端回师傅家,熬制豆腐,清香四溢,让我想起家乡的味道。
工作环境的改善,为我重启大学梦创造了条件。两年后,我参加全矿公开招考,考上了宣传干事。不久后的一天,矿医院的救护车拉响警报往山上跑,原来是师傅受伤了。我得知后,连忙赶到医院看望。师傅腰椎骨折,当时医生用针头刺他脚心,他无反应。医生说,师傅可能下肢瘫痪。所幸师傅身体底子好,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后,竟奇迹般康复,重新站了起来。从此,工友们戏称他为“断腰杆”。
因这次工伤,师傅被调离采煤一线,到运输队当跟车员,负责吹哨和扳道,用哨音指挥司机开车、停车、前进、后退。师傅每日与哨声、铃声为伴,在巷道里进出往返……
又一年后,我考上成都教育学院,带薪读书,毕业后又回绿水洞煤矿工作。后来,我的职位不断晋升,师傅从来没有因为私事找过我。我听他家人说,师傅给家里立了规矩,不准来麻烦我,也从不对外说我是他徒弟。
师傅空闲时爱钓鱼,总把他钓到的、最好的大河鱼送给我。
当跟车员的十多年里,师傅每天协助运送人员和设备材料入井出井。他感触最深的是运送材料的变化: 随着采煤工艺从长壁炮采到高档普采,再到综采,运送的材料从最初的木料、铁支柱变成液压支柱、综采支架和更高端的机器设备。就这样,绿水洞煤矿逐渐从传统煤矿蜕变成现代煤矿。
师傅遵守规章,自始至终干好本职工作,一直在运输队跟车员岗位上干到退休。他队里的领导都不知道我与他的师徒关系。
退休后,师傅回到老家乐山,在一偏僻之地购买了一套小户型住房,并多次邀我前去。当时,我已被调离绿水洞煤矿,在另一个煤矿任职,工作很忙,一直没有机会赴约。2014年,我调四川芙蓉集团工作,离师傅的家仅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但一年后才成行。师傅的家在乐山大佛寺博物馆后面的山沟里,此地地形是一个“U”形。逆着一条小溪流往里走,他家住在弯的底部。进入那片住宅,我感觉像到了一个清幽的小镇。师傅开了荒,有几块自留地,种上了果蔬。师傅带我去看他的地,展示他的劳动成果,一脸满满的成就感。这是一个老矿工退休后的生活。临别时,师傅摘了一大堆蔬菜瓜果放在我车上,有些甚至还未成熟。他一直强调,这是绿色食品。之后的几年里,我又去看望过师傅两次。
有次我们聊天,师傅无意中提起那次我被顶板垮塌吓得颤抖的事,我们都爽朗地大笑起来。我悟出一个道理: 或许我的成长,正是从经历了那次“颤抖”开始的。
我们虽不常见面,但每逢佳节,师傅总是先于我在清早打来电话问候,让我既感动又惭愧。后来师傅告诉我,因乐山大佛景区扩建,他家面临拆迁。再后来,新房的选址定了,然后修好了,他家附近的其他居民陆续搬走了。在未拆到师傅住的那栋楼前,他一直吃在新房,住回原处,舍不得那环境,舍不得他的自留地。师傅是坚守到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的人。
我退休后定居广安,这边是我工作了31年的地方,占我煤炭从业生涯四分之三的时间。今夏,四川持续高温,多地达到40 ℃以上。我给师傅打去电话,询问他的身体怎么样,担心他腰部旧伤对他身体的影响。他说不碍事,还邀请我去他新家玩。两地相距三四百公里,相见很不易。
我十分想念师傅。
(首发于《中国煤炭报》2025年10月23日《太阳石》副刊头条)
